宋老抠想了下,无奈只能承认,这当会儿能鼓舞士气的除了砸钱还真无甚好办法。便趁着硝烟散尽队伍再次整队的片刻,着人拉来几个随军携带的大箱子,打开往地下一推,呼啦啦白花花的银子尽数倾倒,洒满一地。看着练勇们异样目光,他扯开略带沙哑的喉咙喊道:“都看清楚了,给你们备下的赏银,凡冲入敌阵者每人三两,反贼人头价银十两,头目二十两,若能擒杀孙逆化城,除赏银百两外加宅院一座,良田百亩。”
有炮弹从他身边划过,他却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一眼:“但若有敢阵前后退者,杀无赦,全家逐出仲村…”
“去告诉咱那几个带头的,若事不可为,定要机灵着点儿。”赵太英在远处看着宋老抠上蹿下跳的鼓舞士气,叫来一名心腹吩咐道:“另外随时看我眼色,腿脚麻溜些,真给人打散了,往山里跑,出山后直接往家奔。”
“呃…老爷,应该还有的打吧?”那人牙疼般回道:“他宋家在仲村还留下不少人,事后不太好应付啊!”
“不防一万就防万一,赶紧去,磨蹭个屁,事后如何到时再说。”赵太英满脸不耐的训斥道,他话里是万一,可心里明镜的很,宋老抠为给儿子报仇以致蒙蔽心智,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纵使发钱提士气,能提几分?都是群忙时务农闲时为匪的青壮,别看摆出鸟毛三叠阵,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打下顺风仗凑合,逆风仗纯属扯淡,刚才那阵铺天盖地的药包袭击竟然没让大阵崩溃已经让他十分意外了。
这会儿他也是后悔不迭,果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为抢夺私盐贩送而眼巴巴跑上前跟人凑近乎来弄劳什子的剿匪。现在可好,进退维谷了吧,枉他还被人称作赛诸葛。
不过在他心里,名声无所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谁还真能算无遗策不成,可关键是跟自己过来的三百家族子弟兵,这却是赵太英敢跟孙伯先抢私盐的底气。今儿要全折在这,不说私盐得乖乖送出,他的族长位子也要不保。
因此,他现在除了能吩咐亲信们看事不好溜之大吉外,也只能拜天拜地拜祖宗的祈祷匪兵战力拉稀,在接下来的战阵中能给己方所败,当然,得有个前提是那边不再扔让人深恶痛绝的炸药包。
其实赵太英有些多虑了,因为匪兵是决计不会再扔的,这已经是他们事先埋好的最后一批,地主家没余粮,孙化城也没恁多火药可供浪费啊。通过实战,孙大寨主对抛射爆破法的优缺点都已了解到,按他想法,以后若无必要,坚决不能再这个打法了--优点不多,能在己方缺少投射火力的阶段客串下火炮,也能仗着大装药的爆炸给见识甚少的敌人带来足够震慑,还可基本无视地形。
至于缺点,那就有的说道了,最大一个当是优点里面的大装药,特么没点家底还真搁不住如此糟践,寨子靠着缴获、数年积攒、近期开足马力的生产等拢共才凑出多少,如今这一场仗就给扔出甚多,再来一场,日子还过不过了?他可不想从头到尾用冷兵器跟人互殴。
而除了这个,火药包爆炸时威力损失太多,造成严重浪费,更可气的是爆炸威力还不足,若不是当下战场就喜欢密集队形,真真炸不死几个人;再有,精度捉急、落地时间与引线长度不好掌握,期间除了给人捡起扔掉的,还有甚多直接在空中爆开,硬是客串了一把榴霰弹。但人家榴霰弹造成杀伤是靠着成堆的钢珠,一破火药包难道想用烟熏死人?可烟雾只会随风飘散不会下降啊。
缺点太多,优点太少,两者根本平衡不起来,由此孙寨主才越来越对这东西看不顺眼。相比地雷,它的性价比低的实在令人发指,人地雷孬好还能在火药与铁壳之间加上层碎铁屑增大威力呢--当然,抛射爆破法本没有如此多缺陷的,关键孙化城给稍微改了下,原版发射药就得是硝铵,集团药包更要求烈性炸药,可他上哪儿倒腾去?有点硝铵还得当成烈性炸药来用。
“仲村团练当幅军的时候有没有这水平?”吐槽完毕,孙化城看着在宋老抠声嘶力竭的怒吼中又一次整队完毕往前推进的团练对身边孙伯先说道。老孙虽然也跟着上了战场,可他血统不对路,玩儿的都是密谍跟商队私兵那一套,正经阵仗没学过,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挨这么顿炸还没崩,不光赵太英不可置信,他也吃惊不已,一破团练就有如此韧性,清军精锐就更可想而知了,前路坎坷迷雾重重,吾心甚为忧桑啊。
“这自然不可能,乃是宋三岗当上清妖千总后请人大力整治了一番才有当下局面,否则当初咱两方主次便会易手。”孙伯先回道,指指没了火炮肆虐不再有惨叫发出的练勇们,当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火炮正在准备换霰弹,又略带感叹的说道:
“若五弟能早些找出西洋练兵之法,练出如同现在般的强军,就不会给清妖打的无力招架,宋三岗也有可能不会叛出,时也命也啊。”
孙化城笑笑,没理会他的长吁短叹,当下幅匪余孽们算个屁的强军,若碰上常胜军余部或者淮军里面的精锐,不得惊为天人?甚或见到龙虾兵,那更得顶礼膜拜给供起来。至于宋三岗请人练的兵,估计他是给人坑了,清兵自个可正在向线列步兵的方向转进,便如当下的鸟枪三叠阵,前明时期便有了雏形,已经不太被人使用,且其阵更多还是用在防御作战中。
战场之上开始出现股奇怪的氛围,火炮与枪声俱已停歇,仅剩三联团阵中号角与甚是杂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团练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距离匪兵九十步远的地方。
“九十步…”
“九十步!”双方俱都有人在大声叫喊着对敌距离,练勇们又一次停下进行整队,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到下一次停下,便是双方对射的时刻了。不过仅相距百十多米远,青壮们早先士气受损严重的后遗症在此时爆发出来,有人受不得战场压抑气氛,点燃手中抬枪火绳,“砰”一声照准对面打将过去。
“砰、砰、砰”受其牵连,枪声渐次响起,不光抬枪,后面鸟枪兵也有甚多开枪者,里面甚多人并非不清楚鸟枪射程与精度,可就是受不得此等压抑。
“停下、停下。”李志斌手中马鞭狂甩,照着前面阵列中几个开枪练勇劈头盖脸的砸去:“谁让你们开枪了,啊?一群笨蛋,打了的赶紧装弹,快。”
“停下、停下!”与其相同,长达数百米的阵线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是人就有从众心理,这一番开枪,闹得许多人不得不在过度紧张中再次装弹。且不仅火枪兵,有后排弓箭手用轻箭抛射的方法也加入到射击行列。
“啊…”虽然现下还没到最佳交战距离,可无论抬枪鸟枪还是弓箭,都能保证在理论上打到匪兵阵列,实战中别管命中率多少,至少从列阵匪兵发出的惨叫来看,三联团这一轮还是稍有战绩的。
“前进。”装填完毕的三联团再次动身,与之对应,匪兵阵中有哨声响起,紧接令旗挥舞,站于排头的各头目看到后也都抬头挺胸昂首怒吼道:“准备!”
“准备!”复述完毕的幅军火枪手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半蹲,第三排站立。
“举枪!”
“举枪!”第一排士兵把火枪放置在胸墙上,二三排平举,刹那间,如林枪阵成型,早就上好的铳剑(刺刀)在太阳照射下泛出耀眼光芒。
这一手大几百号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的动作给对面练勇带来极大压力,阵型的前进速度都被拖慢,更甚者原本就不太整齐的列队有往波浪线发展的趋势。
“八十步!”有人在大声报数,于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中显得异常突兀。
“七十五步!”催命无常还在继续干嚎,但许多匪兵已经不再去关心他们,只一门心思盯着推进中的团练。
“七十步…”
“放!”
“轰!”枪声同时响起,滑膛枪兵阵列前方的练勇顿时栽倒数十上百人,振聋发聩的响声掩盖了人们的惨叫。还不等嗡嗡作响的耳朵有所适应,点火速度稍慢的鸟枪也相继打响,一阵不太整齐的枪声噼里啪啦过后,对面练勇随之再次倾倒一片,密集队形登即显得空旷了许多。
四门火炮夹杂在乱七八糟的声音中展开了炮击,相比于实心弹的不靠谱,霰弹则好上许多。到底铁砂子多,杀伤面大,就算威力小,喷过去之后打不死也能弄残,让挡在炮口前方的练勇们再次尝到了战争的残酷。
有练勇立马上前补上缺口,宋老抠的买命钱在发挥着作用,但他的钱明显不能买掉所有人性命,所以还是有许多人在畏缩不前甚至掉头跑路,转眼间给人砍了脑袋以作震慑。
“这不对啊!”孙化城目瞪口呆看着刚才一轮齐射所造成的杀伤。
“什么?”枪炮声甚烈,一旁孙伯先没听清便扭头问道。
“这个距离的火枪齐射杀伤比例压根达不到这么高。”他指指倒在地上的诸多死伤者,大声喊道:“团练败定了,他们有人在装死。”
可不么,三百来杆滑膛枪也就能摆出八十米左右的三排横阵,算上铅弹乱飘导致旁边有人躺枪,也不能一轮过后让百十多米宽度上的敌军躺下将近百十人吧?有那搞笑者前面挡枪的鸟枪兵没死,他却直接趴下;另有反应慢的枪响过后四五秒钟才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滑膛枪子弹真有这飞行时间,孙化城早去玩儿超越射击了。
同样的灵异事件在鸟枪响起后再次上演,不过吃惊归吃惊,孙寨主却是高兴的很,你们若尽数躺下兄弟能更高兴。
“装弹!”有口令声响起,随即就见跪立或半蹲身子的匪兵站起身,先将击锤扳回,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壳定装弹,咬破封口将火药倒入枪管,再用油纸壳包裹住铅弹塞入枪口,拿通条捅进去压实,最后放上底火。旁边的鸟枪兵则比他们还要悲催,虽然火药用量也尽量做到定装,但还得先把少许火药倒入引药锅里,平白多出几个步骤。
而就在匪兵们身处未散尽硝烟之内手忙脚乱的装填时,顶着枪林弹雨终于走到六十步距离的练勇也停下了脚步。不用领导吩咐,他们已是举起火枪,随着一声“放”,各类火器俱都扣动扳机,期间还有弓箭手抛射出的箭支零散射入敌阵,造成些许伤亡。
“啊!”匪兵阵中也响起一片哀嚎,然后装填完毕的他们在听到发射指令后开枪射击,孙化城目光所及,竟然也有类似箭支的东西被打了出去。
片刻后他才醒过神来,特么的,有不止一个的兔崽子忘记收回通条了;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对抬枪的认识有所偏差,刚才己方的死伤中,由抬枪霰弹造成的应该占到很大比例。
不过虽然失误频发,可这一轮齐射过后,对面练勇的意志已经无法再支撑他们直挺挺站那儿跟人对撸,部分人扔了手中兵器便向后逃窜。还有部分觉得后退也是死,站着挨枪子又太傻叉,一不做二不休朝前冲了过去,一时间场面无比混乱。
此情形在匪兵鸟枪射击后蔓延到整个团练阵列,且不再有人前冲,全都闷头向后跑,徒把那群悍勇之辈孤零零撂在了已然发起进攻的匪兵刺刀阵下。而在团练后方,虽有各练首拼命弹压,却依然挡不住数量极多的溃散人群,好死不起此时几门火炮又加入到射击行列,霰弹呜啦啦划过练勇后背,立马又留下十数条人命。
“跑了,跑了,败了…李教头死了!”有练勇边跑边扯着喉咙喊道,此人倒也门清,与其少数人跑给督战队砍头,莫如引起恐慌带动大部分人一起逃命,即便给人秋后算账,也得考虑下法不责众才行。
“跑了、跑了!”就算还有几个忠肝义胆之辈妄想学那定海神针,可也顶不住整条阵线的溃败,片刻后,除了最先发起冲锋者,已经基本没人敢面向敌阵了。
“杀贼…与俺一起上阵杀贼。”一声凄厉至极的不屈怒吼回彻在乱糟糟的战场上。
片刻后,喊出杀敌之声的老者被湮灭在轰隆隆踏地而来的骑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