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出自朱家宅院、平日在山寨都舍不得用的蜡烛,孙化城对着亮光查看起一份清单,上面列有今日战斗与之后的抄家所得,除了原属山寨车队被劫物资,计有鸟枪一百零三杆、大抬杆十二支、劣质火药十四桶、榆木炮两门、其他刀枪棍棒铠甲盾牌无算;另有各类粮食一百四十来石--没算义仓--白银三千二百来两、小黄鱼五根、少许珠宝字画以及其他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事。
同时伴随这些缴获的是己方五人阵亡外加十多个伤员,团练丁勇与村民们伤亡合计四十,包括后来内讧死伤。清单坐实了他的猜测,本家大户就算是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家中余财也是有限,当初朱家人还想拿这些钱买命,真真太过看不起自己寨子。把抚恤金、丧葬费、出兵费用、打出的弹药钱、枪械磨损等算一下,能保证收支平衡就是万幸。
而伤亡数据也让孙化城一阵蛋疼,双方阵亡者加起来不过二十,可合计参战人数几近七八百,足见这场战斗是何等低烈度,压根起不到多少锻炼队伍的作用。而且他也丝毫不怀疑,如果长期打这种烂仗,自个匪军好不容易练出的技战术水平也得大幅度退化,就形同经常打治安战的部队会有战力下降之缺点,换句话说,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此举对应方法只能是加强训练,总不能再碰到这种情况不去管它。而在他兵不过千就给所谓治安战忧国忧民以致伤神之时,有马弁敲门进来,立正说道:“寨主,村民与青壮都已集合完毕,现场也已布置完成。”
“好的,等我下,这就走。”孙化城收起东西放好,拿上手枪,当先走出门去,马弁跟在身后熄灭蜡烛并随手关门,只他一丝不苟的动作让孙寨主生出些疑惑,咋就觉着有哪个地方显得别扭呢?
仔细想想,非是危险,此人他还信得过,否则不会放在身边当秘书,半响后恍然大悟,你说一蓄有长发、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用西式操法做汇报但却口称寨主的土匪能协调的了?由此他也是痛下决心,近期内不光得换装统一式样军装,还要强制这些人剃头,这可不是说笑,也不是所谓礼仪能阻挡,军人留发不论从卫生还是战斗来说弊病都太多。
想着事情,两人并护卫已到达寨墙左近,信步上前朝外看去,墙外大地与天空都被火堆火把映照的通红一片,或兴奋、或害怕、或无助、或伤心的村民们脸色也俱是潮红。他们被临时聚集到此地,疑惑的看向刚登上寨墙的孙化城诸人与下方押送至此的朱家老少。
环顾四周片刻,喧闹人群逐渐降低声贝直到鸦雀无声,孙化城这才气沉丹田凝神注视前方,高声叫道:“诸位父老乡亲,在下孙化城,想必有些人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没错,兄弟算是卓有名气的土寇反贼,官府通缉令上到现在都有本人大名,也可称作金榜题名了。”
下面有人在轻笑,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知廉耻拿这玩意儿自黑的人才,不过却也切切实实冲淡少许紧张气氛,接着就听他继续吼道:“兄弟是反贼,对此本人从不讳言,因我自认平日所作所为上可对苍天、下可问黄泉,中亦对得起良心;我与手下诸多弟兄,一没杀人放火、二未劫财害命、三没**掳掠,平日只跟官府作对,如此标新立异、出新脱俗的匪寇,现如今往哪儿找?”
这次众人变成哄堂大笑,片刻后他又开始白活:“而官府风评如何,想必各位也都清楚,非是我等愿意为匪,实在世道艰难,天灾频发兵祸密布。可朝廷不思安民只晓得收税征粮、拉夫索丁,官员卖官鬻爵、皂吏欺压良善,豪强大户穷奢极欲为富不仁,如此世道,敢问为何不高呼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村民不再发笑,只看着上方神情有若癫狂的孙化城:“有人想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离人,可我等现状是想为太平犬而不得,高宅大院里,一条狗命都比我等强出百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对那些疑问我等为何要反之人,我只想告诉他们,这与问出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之辈一样无耻。”
下面人开始懵逼,接着是窃窃私语,孙化城转念一想明白过来,特么最后那句话深奥了些,估计没听懂,拍下额头,接下来得注意不能再装文化人。跟乡野村夫混一块儿,你就得粗俗才能引起共鸣:
“扯的有些远,其实我就想告诉大家,我们当反贼,实乃欲苟活性命而不得,无奈逼上梁山,日常行事也与各位无甚瓜葛。可那朱立春并儿子朱钰却不想放过我等,听信他人谣言,执意与我为敌,不仅多次暗中袭击,前几日更公然劫掠我方车队,杀伤我三十余人,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此举会否过于目中无人?”
“而在随后调查中,我的人更发现,朱家可不仅此一项劣迹,平日也是作恶多端、罪行累累之辈,我这才兴兵攻打,行那吊民伐罪之举。”看着下方已被忽悠至目瞪口呆的村民,孙化城打算上料放干货了,刚才所讲已是添加诸多私货,明白人一眼就能瞧出不妥,不能真当人是二傻子,“当然,口说无凭,我知道各位对我所说之言信不过,可这几位,你们应当熟悉的很吧?”
“把人带过来!”很有气势的大手一辉,十来个破衣烂裳的村民在人指引下畏畏缩缩上到寨墙。其中一人上来后抬头见下面黑压压一片人头,紧张之下“妈呀”一嗓子就要往下出溜,给身旁匪兵一把拽住,好悬没瘫地上。
“让他们告诉各位,这朱家平日所作所为用罄竹难书来讲也不为过…哦,就是说他们一家子心肠已经坏到流脓冒水,诸位,来吧。”
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半响,眼瞅下方村民躁动声越来越大,孙化城也愈发不耐烦,终于有人冒头,走上前去。其人脚蹬开缝千层底,风一吹露在外面的脚趾头不自然向后缩去,下身着一黑色薄棉裤,上身穿破夹袄,补丁一层摞一层,却仍有打绺的棉絮挣扎着向外跑去,再往上则是打的松松垮垮乱糟糟的发辫,因为害怕,一双手抄进袖套再也没拿出来。
“朱老六,你不是朱家族人么,上去干嘛呢?”台下有相识者高叫道,引来众人一片附和。那朱老六闻言脑门缩了缩,紧接却又努力伸长脖子,干枯羣裂的嘴唇张大,嘶哑嗓音顿时传出老远:“俺来控、控…控诉朱立春,前年俺家小子不小心摔了他家茶碗,朱、朱少爷…”
“朱钰。”一旁有人提点道。
“对…朱少…钰不顾亲戚情面,不光揍他个半死,让人在家躺了一个多月,还让俺家赔五两银子。俺说木、木钱,他就说要不拿俺闺女顶账,要不就报官,最后木法,俺把地卖给他家才算过去。”朱老六越说越顺,不再磕磕巴巴,最后还捡起地上土坷垃砸向下面朱家人:“嫩娘,嫩这群良心喂狗的东西,不得(dei)好死。”
双手反绑捂嘴跪地的朱钰闻言一阵挣扎,似是想怒斥那人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被身旁匪兵一巴掌拍后脑壳才安静下来,倒是他爹没任何动静,两眼空洞无助的看向前方人群。
这还不算完,朱老六话毕后退,紧接又站出一绣花鞋大红袄凤头钗的女人,她颧骨高高隆起,嘴唇上抹多了胭脂,一张口却又露出两排黄板牙:“他个天杀的朱立春,看俺长滴好看,强要了俺滴身子,说好要把俺娶进门,可扭头翻脸不认人咧…”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孙化城负手站在不远处,听着下方人群窃窃私语,有那声音大的,传到他耳朵里,却是诸如“她给人退婚咧,原来是为了这个”“没想到朱立春是这样人,真是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之类话语。
当然,也有那诸如“吾观朱老爷平日虽稍显吝啬,却无做出此等腌臜事情之道理,恐怕有人构陷”之类的不和谐声音存在,转头却有匪兵去往那人所在,腰刀稍微露柄,其人立马闭嘴。且随着女人下场,又换得几人说过,甚至还有童言无忌的孩童上场亲自现身说法,村民群情激愤声便越来越大,一个两个可以造谣,这么多人总有几个是真的吧?
“寨主,这说的我都想一刀砍了他家里人,也忒坏了吧?简直是恶贯满盈,枉我之前还想着能少杀就少杀。”温小山满脸气愤,跟孙化城小声嘀咕道。
“你平时有没有跟人闹过矛盾?”孙化城闻言回道。
“这当然有,我又不是圣人,还经常揍人呢,怎么了?”温小山不解,这与朱家人有何关联。
“那他们会不会心存怨恨?再者,你有没有作奸犯科…不是,有没有无故欺压良善做出太过过份之举?”孙化城问出话才发觉不对又赶忙改口,反贼么,作奸犯科当然得有了。
“分情况,不相熟的自然不爽,他们又不傻,可又打不过我,打得过我也打不过咱这些人不是,只能受着;至于欺压良善肯定没有,您是知道我脾气的,不过无心之举得罪人的时候可能有。”温小山一脸得意洋洋。
“所以说么,平常人还时不时闹个口角打场架,邻里也不尽是和睦相处。他这等有钱人加个二世祖儿子,日常行事必然不会太过检点,不管有意无意,都会得罪不少人。”孙化城笑着指向朱立春:“以前他家势大,他人拿他没法,现在打不过我却是当了落水狗,不也得尽情受着我给他家泼脏水?”
“闹半天,都是…假的?”温小山张大嘴巴,看着下方村民逐渐加入到扔石头砸人的大军中。
“半真半假,事情都有,不过经过了艺术加工,略微有些夸张之处,但再用点钱,这些人会告诉你,事情当是真的不能再真。”徒留下目瞪口呆的温小山,孙化城不再跟他啰嗦,拍拍手,一众沉浸在哭诉中不能自拔的受害者立马乖乖后退,将位置让给他,就见他随手提起个麻袋,高举过头颅:
“都看清楚,好让各位知晓。”他倒转麻袋,呼啦一下将内里物品全部洒落在地,却是一本本账册:“这些俱是朱家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家底,有各家铺子经营账册、来往信函、地契、欠条、卖身契,还有你们欠下的高利贷。各位,这可都是他家对你们进行欺压最好的证据,有没有人自告奋勇上来看下?”
环顾四周,早有人跃跃欲试,半响后一位后生仔腾地跃起身,吼一声“俺来”,便紧跑几步赶向此处,借着梯子上到寨墙,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看去,过不片刻朝下喊道:“王家婶,这是去年你男人生病借钱的字据;这一个是老刘家欠两亩地的租子;还有这一个,刘二哥定亲时从这拿钱的欠条,嚯,本息合计都快二十两了,你咋还啊;这一个,村外修路出钱…”
“大家都看到了。”孙化城一声大吼盖过他的声音,直把那人吓一跳,愣愣不敢再去读,搞笑,这能让你读出来,果真没经过事先安排的现场互动就是容易出问题:“现在,这些都是过往云烟,以后,你们不用再为欠他家的钱而伤神,租他家的地,也变成你们自个的了。而他家抄出的钱,也会帮各位救治伤患,死了的,给丧葬费,家里揭不开锅的,也可以去领粮食。”
话毕,他拿起地上一小碗灯油泼在书堆上,旁边人递来火把,伸手接过凑上去点着,“轰”伴随着熊熊火光,麻袋中纸张迅速燃烧起来,更给一旁站立的孙化城染上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至于下面的朱家人,经审判,其家主朱立春并二哥朱xx、子侄辈的朱钰、朱涣等,朱田圩团练副总黄某、帮凶孔某等人罪大恶极,处以极刑;其家属虽有牵连,但上苍有好生之德,给其改过自新之机会,经劳动改造后若无…”
“杀了他们。”没等孙化城说完,彻底受到刺激的民众中有人倏地站起身喊道,随即率先跑向朱家人身边,受其带动,亦有数人紧随其后。
“快,艹,把女人孩子都拉走。”孙化城急了,在可预见的将来,这等被破家的女人非常多,而现时代环境决定了如果没人管她们命运会异常凄惨,还不如甄别后留在己方帮忙解决光棍问题,也便赶忙支使人前去护驾,扭头却又恢复平常,跟温小山低声说道:“看到没,不用咱自个动手,人们也能感恩戴德,还给纳了投名状,性质也从报私仇变成替天行道,以后学着点。”
“…是。”温小山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另外记着,这种事儿,得多找几个托。”孙化城刚想走,又回过头指了指下面冲得最积极那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