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田圩在山寨东南方,离咱们约有六七十里地,其地距县城较近,不到三十里路。清妖若真想支援,跑快点半天时间足可赶到,县城绿营加勇营兵数约在三百上下,但他们若肯中途耽误时间汇合各地团练,足可拉起将近两千人的队伍。”
轻易不现身的孙伯先此次终于露面,正用细木棍对桌上堆起的沙盘指指点点。他人三十多不到四十,富贾商人打扮,稍显富态,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但每当眯起眼睛,总能让人感到心底发憷,不过这会儿因为额头缠着绷带,狼狈特性更显多些。
此次被劫,却是贩卖私盐的队伍押送一批银两回山寨,附带少许硫磺与准备做军装的洋布。因钱财数额几达万两之多,由孙伯先亲自带三十多人押送,并配有洋枪十多杆,没成想在朱田圩左近被当地团练劫掉,钱财货物全部损失,人员伤亡近半,连他本人都被重物砸了脑袋以致破相。
这地儿以前众人走过多回,没出过什么幺蛾子,此次阴沟翻船,孙伯先虽没暴跳如雷,但也不会忍气吞声,着人带伤员头先撤离,他则留在当地探听具体缘由,最后得知,却是宋老抠在其中作梗,与李平惠猜测一致。
孙化城对着沙盘端详片刻,蹙眉问道:“有没有这儿的具体情报?”
“有,这是他们圩寨草图与内部建筑分布。”孙伯先递过张纸,代为解读道:“朱田圩依托朱田、崮弯几个村落而建,推当地朱田两家大姓为首。圩寨建有一丈高的夯土墙,周长大约四百步(600m),墙外多为空地,护城壕沟一丈宽、六尺深,有吊桥,青壮团丁三百余,可上寨墙守卫的妇女尚有百五十人,马匹三十,土炮两门。”
朱田圩建的四四方方,周长四百,那每面一百步,也就是一百五十米,不大,不过挺符合这几个村落特性,户口不多,居住相对集中,虽然没钱也没能力造出较大规模寨子,可这个也能满足他们大部分人紧急时刻躲避灾祸为用。
“那正面寨墙足能聚起二百来人,打成烂仗的话损失小不了…”孙化城想了下,扭头问道孙尚义、布文起等人:“你们的意思呢?”
“当然是打了,要不咱哥几个日后怎么在这儿混?”孙尚义率先开口,有些轻描淡写的说道,却总有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感觉,其他几人也都先后开口,大意无外乎不光要打、还得大打,直打到周围不再有敢起此等异心者为止。
而那布文起大约觉得自己察言观色水平不错,看孙化城样子便忍不住嘚瑟道:“寨主,您若担心损伤太大,那咱就用计,先找部分人混进去…”
“以后你只管冲锋陷阵,动脑的活计用不着你,我怕各路神仙会笑话。”孙虎成直接一口回绝,说的布文起面红耳赤,其他人则发出善意笑声,他却不服气道:“为嘛?”
“那寨子里全特么乡里乡亲的熟人,这会儿他们能让陌生人进去?”孙化城嘴角抽了下,看样这位爷得换个岗位,要不早晚战死沙场,头脑忒简单:“你就不怕前脚进寨子,后脚出来三百刀斧手一拥而上剁了你。”
他不再去管一脸懊恼羞愤的布文起,转而凝视众人,正巧此时师爷推门进来,也便当众宣布道:“那好,咱就打他一仗,也好让附近各路英雄好汉掌掌眼,别特么净起乱七八糟的破心思。”
“大哥,你先行带好手前去抵近侦察,各种情报越详尽越好;二哥回去备好弹药辎重跟粮草马料,把那几架投石车也备好,另外让你的人一定注意安全,千万不能再出现引爆碰炸引信的事故;三哥,你带人与师爷守家;四哥老六,你俩回去清点人数,通知铜石圩附近兵马,除留下必要看护人员,其他悉数返回,天黑之前我要见到他们出现在我眼前;明早出兵,打下朱田圩,清楚没?”
“明白,如有违反,定斩不饶。”在孙化城最后一句的暴喝中,众人见他说的严肃,俱都挺直腰板大声回道,倒是孙尚义大概对自己守家任务不太满意,却也只翻个白眼,未曾要求更改。
……
自打命令下发,山寨上下便弥漫着一种亢奋情绪,除了少许家眷心中承载着担忧,匪兵们却都没心没肺的表示早该活动下筋骨,整天呆山上都快让人发霉,他们似乎没有对负伤甚或战死显露出该有的抗拒。
当太阳下山,一支约有百五十人左右的队伍满头大汗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现场气氛愈加热烈,这是铜石圩附近开回来的人马,他们一路以急行军姿态赶路,比孙化城要求时间提前许多。喧闹在晚上某一刻达到顶点,然后挤满帐篷的营地倏地归于平静,只余窃窃私语跟执法官不耐烦的大声训斥。
第二天一早,凄厉的起床哨如约而至,将混沌迷茫或睡眼惺忪的众多匪兵全副武装拉至校场集合。孙化城看眼怀中德爱礼送给的怀表,早上五点,再看向努力把队伍排成几条直线却怎也排不好的匪兵,他们这群人高矮胖瘦兼都有之,歪瓜裂枣更是不缺,此刻却都挺直了腰板,径直盯着土台上的寨主。
这就是自己的家底,能为反清甘愿改掉习性、献出生命的一群汉子。他们大多身怀武艺,却忍受着鞭笞、杖刑带来的屈辱,每天挥汗如雨的行走在校场上,就为训练出自己口中堪比清妖洋枪队的存在,他们,忠诚而又无畏,坚韧而又刚强。
这一刻,孙化城突然觉得,有他们在,自己的造反道路似乎也不是一片黑暗。
“话不多说,各位手足弟兄。”他环视着下方众人,大声喊道:“一会儿吃过饭,咱们开拔,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
“谨遵大幅主号令!”台下应声如雷,高叫着大幅主字样,却是孙化城在昨日祭拜过家兄后正式接过幅军五旗之赤旗幅主位并通告众人,虽然还没打算正经扯旗造反,可他却准备先将幅军声望逐渐恢复。不过其实此举已形同正式造反,就看当地官府对此是否重视了。
六时许,所有人整装待发,孙化城一声令下,五百来人的队伍向着山下迤逦而行--三百五十来步兵,装备二百多杆滑膛枪与其他各类火器,一百五的骑兵,而这也是寨子当下能凑出的全部骑兵。
经过山下村落时,行军队伍吸引了诸多村民驻足观看,他们目光复杂的看着这支队伍远去。在行到村口时,孙化城分明看到,平日泼辣甚多的素琴此刻俏生生立在门前,双手无助的攥紧衣角,脸色煞白的看着心上人渐行渐远,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向着他大声喊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哈哈,放心,我死不了。”回答她的,却是孙化城一阵爽朗笑声。
人不多,放民国混战时大概能编出个小号团级部队,但于此刻也就一营人马,可众人行军仍严格按照章程来走,骑兵在前,步兵压阵,最后则是十多辆大车运载的辎重粮草,探马被放出老远,附近山头也有早早赶到的尖兵在护持。洋鬼子约克与孙化城骑马并行,他想要看看这支土匪部队是否跟在山寨时看到的表里如一,孙化城也便答应,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路上经过一处唤作黑虎寨的地方,这家是真正占山为王的土匪寨子,平日做些打家劫舍勾当,约有百十来号人,二三十匹马,因他们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不与平头百姓为难,甚至曾有灾年放粮救人之举动,孙化城便也没狗拿耗子将其打掉。
对于幅军余孽大张旗鼓经过自己地盘还不打招呼的举措,黑虎寨大当家王世虎表现相当克制。他倒也清楚,自己没本钱跟人较劲,除了撤掉拦路人马,并无他法可想,只要不来攻寨子,权当看不着。他甚至还想着,若对方果真来打,他也只能带人暂避锋芒另寻他处,好在这些人纯粹路过,并未有敌对举措。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隐患,匪军一路疾行,当天傍晚停止前进扎营歇息时,距离朱田圩不过十多里距离,此地已经算作几个村寨外围,好在耕作农人大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行踪尚未暴露。
但在第二天清晨准备开拔时,却有尖兵在山间发现了朱田圩放在外面的三名探哨,经过短暂也不太激烈的战斗后尽数将其俘虏,也可算作开门红了。
不过接下来路程众人行踪再也无法隐瞒,早七点左右,他们堪堪行到大片村落处,目光所及俱是一副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之像,当看到有大股兵马接近后当地百姓一部逃入圩寨,余者四散进到山间躲藏,他们皆都拖儿带女,携带着家里为数不多的财产--牲畜外加几个包裹。
村落可能还有腿脚不便的老人留守,但孙化城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凶人,连跑路村民都不让骑兵去追,哪肯再跟他们过不去,径直率人开往圩寨所在。
“至少从军纪方面来讲,您的人要比大部分清军与起义军好上许多。”对孙化城禁止匪军像其他各部一样开入村落行劫掠之事,约克不禁点头赞道。
“过奖,如果连这点纪律性都没有,那我如何保证在人少情况下跟政府军周旋。”孙化城也挺喜欢听恭维话,不过面上总得保持些矜持,可不能让人看成狂妄自大。
距离朱田圩越来越近,里面鸣金敲锣的告警声听得清清楚楚,寨墙上有着粗布短褂的青壮在来回跑动搬运守城器械,甚至还有跑路太慢以致没赶上吊桥合起被堵到门外的倒霉蛋,他们见到哭诉哀求无用,又眼瞅不明武装来到近前,无奈只能撒丫子跑路奔向原野。
距圩寨尚有四百米远时,匪兵停下脚步,步兵由行军队形变为两排横阵,骑兵分成三队,两队分列步队两翼,一队则围绕圩寨游弋,大车在步队后面成一字车阵摆放,预备紧急时刻当做掩体使用。
端坐马上的孙化城也不多言语,高举手臂向前平挥,一众匪军开始慢慢推进,给寨墙上守城方以巨大压力。不过他们也不是毫无应对,推出了两门土炮壮胆,黑洞洞的炮口杵在垛口煞是威风,但在众人眼中这玩意儿威胁能力有限,按照孙伯先传来消息,那就是俩榆木造的土家伙,只能打散弹,射程实在另人捉急。
不长时间匪兵推进至二百米距离,然后全军停止前进,此时寨墙上已经有人在拉弓射箭,不过这距离命中率只能说感人,对方大概也只是试射,三箭之后不再有动静,但叫骂声随即传来。
“把那个前几日杀过咱们人的探子拉前面备好,派人前去叫阵,如果对方想杀人,立马砍头,顺便让工兵组把投石车组起来。”孙化城挨个做着吩咐,别看他人手少队伍土鳖,一众特殊兵种却早早建立起来,名字也起得甚是时髦。
“您带了投石车?”约克有些愕然,一脸惊奇:“你打算靠它攻破这座小城堡?您不该如此不智吧?”
右侧步队与骑队之间,已经有人卸下零件开始组装投石车。此外还有一骑士飞奔至圩寨吊桥附近,仰头朝上面大声喊去,大意是为我家寨主宅心仁厚,不愿擅起刀兵以致生灵涂炭,只要寨内交出前几日截杀商队的凶手主谋并赔偿损失,我等自会退去云云。
“为什么说是不智?”孙化城淡然看他眼,好奇宝宝外加话唠,一路净听他扯淡,忒特么烦人了。
“你的投石车太小,且过于简化,不管威力还是精度,都不足以轰塌眼前的防御工事,我想它最多能打不超过十磅的重物。”约克指着不远处尚是大部零件状态的投石车说道。
孙化城没说话,特么还得先换算成斤两,半响后方才算出约为四公斤半,这才回道:“算得挺准确,不过你那想法是错误的,因为我就没打算轰城墙。”他指向后面大车装载的木箱说道:“那里面才是我为他们准备的大餐,一会儿等着看吧。”
说话间,城头有着盔甲之人受不得下方叫阵人聒噪,抢过身旁一只鸟铳,点火瞄准,下方骑兵也不傻,随即拨转马头落荒而逃,模样看起来甚是狼狈。
“砰”枪响,虽然没命中,可也让城头众人俱都捧腹大笑,紧接他们却都愕然看向远处敌阵,伴随着一声暴喝“行刑”,刀斧手手起刀落,一颗硕大人头落地。
“天杀的幅匪,老子跟你们势不两立。”城头立马响起一声凄厉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