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甭说这些,你来看我,我就高兴哩。真想不到……刚才,我还当成是做梦哩。老一辈人都说梦是心头想,没有那回事的,越是平常想着的人,越是在晚夕里梦不见。”郭青兰顺着炕沿往马长存跟前挪了挪,慢慢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捧起马长存的脸,心疼地摸过来摸过去,好像要在他满脸的楂楂胡中摸出二十多年来的全部生活似的。随后,她一把把他的头搂进怀里,用她那桃花一样的脸庞蹭着他刷子般的楂楂胡脸,恨不得让那些针一样的楂楂胡扎在她的皮肉里,细细体验一回疼痛的感觉,然后放声痛痛快快地哭。她每蹭一下胡子,就幸福得呢喃一声。
“你,还想着嫂子?”郭青兰仰着脸深情地问。
“撂下一大堆娃娃,要吃要穿,咋不想哩!可……”马长存话到嘴边却在嗓子眼儿上卡住了。
“你,义气!”郭青兰撒娇似的把头往马长存怀里蹭去。
“你……”马长存还没有把话说完,郭青兰嘴里的一团热气透过他薄薄的汗褡儿,使他的心口感到一阵温暖。一时间,二十多年前郭青兰身上的那种炒黄豆和熟面的香味儿,又强烈地刺激了他,使他的身心有点战栗。几年前,脖子上郭青兰的牙留下的那个死肉疙瘩也开始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
“说吧,说吧,你这个人哪,在社员们前头像个熊……”郭青兰哭了,“我一个女人家,你呀,你咋就不懂个我的心哩!”
“青兰,我可是个二婚头呀!何况还有四个娃哩,你……”
“甭说了!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郭青兰赶忙捂住马长存的嘴,身子哆嗦了一下,哭了,“二婚头咋了,我又不说你是二婚头。人都说头茬子瓜不甜,二茬子瓜才甜哩!可你……你……”
“兰!”马长存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郭青兰,“我懂,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二婚头,不嫌弃那一大堆娃娃,就好,我冲老天爷跪下谢你。”
停了一会儿,马长存抬起头来,看见郭青兰眉梢上都绽开了笑。郭青兰热情、温柔的眼神,化解了马长存胸口的那团乱麻似的情绪,他觉得满腔满腹都变得舒舒畅畅的了。
郭青兰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那双热情、温柔的大眼睛,眼毛扑棱扑棱闪了几下,开始汩汩地流出了眼泪,哭得幸福、酣畅。哭吧,哭吧,畅畅快快地哭吧,把一肚子的委屈、欺凌和痛苦全都化作眼泪,当着眼前这个想成为自己的男人却未能如愿的心上人,倾泻出来。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
就叫它青青地长着;
哥是阳洼妹是水,
不要断,
就叫它清清地淌着。
良久,郭青兰把头又一次温顺地贴在马长存的怀里,说:“长存,这些年我也曾改变过永不嫁人的念头。见天价受到没有男人的冷眼,分粮食时,眼巴巴看着二百斤的麻袋挪都挪不动,心里难受。也有好心人主动往家里扛的,可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人指指点点、风言风语。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我……这时候我就想,找个男人嫁出去,只要不瞎不瘸,身体好,生个一男半女,也就死了心。可总是忘不了你的模样儿,忘不了你的心。我想,城里人说农村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是对农民的一种小看。一个农民,尤其是一个农村女人,应该有点盼头才对,那才叫义气。”
“啊,你甭说了,你的心我知道。”马长存的心口窝窝里突然隐隐痛了一下,他蜷缩了一下腰身,就像大热天喝了一大碗生水后,胃里突然发痛一样,他内疚地把郭青兰的头深深地搂进怀里,“甭说了,青兰,我心里疼得难受。”
是的,马长存原以为自己是个在村里了不起的人,可跟眼前这个女人相比,自己又多么渺小、自私啊。为了政治上的清白,为了稳稳当当当他的支部书记,他可以舍弃自己喜欢的姑娘,跟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结婚。可眼前的郭青兰,为了实现她心中那个永久的盼望,等了自己二十多年啊!
“长存,我啥时才能成你的人哩?”郭青兰的嘴唇微微颤抖。
“不急,不管村里人咋说,在我眼里你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姑娘。等秋收完了,我们请三姑姑做个媒人,让公社书记证婚,把你娶过来。”
“四十出头的人了,兴那些俗套干啥哩!干脆两家东西搬在一起,过日子好了。”
“不,我要像娶新媳妇那样娶你,这是我心里早就想好的。”
“我本来名声就不正,你……”
“甭说了,甭说了,”他生气了,“你是个好女人,是村里最好的女人。嘴是圆的,舌头是扁的,谁他妈说你的坏话,我扣他一年的工分,让他……”马长存把眼睛鼓得滚圆,就像要和谁打架似的。
他俩默默地坐着,谁也离不开谁。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淡淡地照着炕头,照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悲欢。
起风了,窗纸呼啦啦地响着,长长的鸡鸣划破了夜空。
“唉——”马长存长长地叹了口气。黎明的囫囵觉,半路的好夫妻。如果当初再多说上几句知心的话儿,或者热打热办了这件事,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忏悔了。郭青兰啊郭青兰!其实,人是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的。
不久,一场大规模的平整土地运动开始了。台地上麦子刚收完,麦茬地里还没有来得及翻,全公社十一个大队的人马就往水磨湾进发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感召着人们呢?上面的精神是,要在全县树立起一个大寨村,以小队为单位,化零为整,把所有零星的土地平整成整块的大地,至少也不小于十亩。这样做的目的是便于集体管理,实现农业机械化。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只有农民了解农村的情况,也只有农民最会算土地的账。在这之前,马长存以省劳动模范的身份参观过山西大寨村,他心里明白得像镜子,大寨田是咋样修成的?他暗暗发笑,哼,这农业战线的标兵,哄哄娃娃和女人还差不多,在干了一辈子土地活儿的农民眼里,也不过是鼓舞全国农民的斗志而已。就那么几百亩山地,就算土地里生金长银,也修不出那么好的住房和学校,谁知道国家补贴了多少万。可它也有积极的一面,大寨村把七沟八梁一面坡修成了比电影上还要好看的梯田,是实实在在的,不是画出来的,他从大寨田里看到了大寨人的干劲。然而,大寨村的经验不见得在台地村就符合实际。台地村位于湟水下游,都是川水地,化零为整的结果只能是短期性破坏土质,导致至少两年内大面积减产;从长远看,也不见得能增多大的产量。增产的重要因素在于化肥和种子的更换。大寨村的经验在湟水流域的浅山是适应的,坡陡面积大,提高粮食产量的唯一途径就是修梯田集雨。然而,马长存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大寨田就在他们公社落实下来了。最初,大寨田水到渠成地落实在他们大队,可经他软磨硬缠推给了水磨湾大队。
正是学生娃们放暑假的时候,郭青兰也正好碰上了平整土地的茬头儿。上面的要求是,麦捆子拉运完的码在场上,没有拉运完的撂在地头上,全大队的劳力一个也不能留。
那天早晨,郭青兰收拾得特别干净。她想,过了这个秋天,她就要做马长存的妻子了,极度的兴奋使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她见老的喊大大,见小的称大哥。这是因为当她饱尝了长久的等待和人生的苦难之后,开始真正懂得了爱情的可贵。水磨湾村人山人海,架子车、手扶拖拉机穿行如梭。台地村在一个名叫倒对坡的地方挖土方。马长存早就给总指挥说过,那地方不能挖,要挖也得从上往下面挖,从下面挖,上面要塌的,可人家就是不听。要在他的大队,他说一就是一,可现在不行。下午,马长存正在跟几位大队书记在临时搭起的帐篷指挥部里领土方任务,忽然,帐篷振动了一下,接着一股土浪漫卷而来。他的心噔地紧缩了一下,好像一块磨盘石压在了心口窝窝上。“老天保佑!”他嘴里念叨着,一奔子窜出了帐篷。
离倒对坡不远的地方,几个女人在嘤嘤地哭,马长存看清了是他们大队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吸了一口冷气。他在回旋的土浪中疯狂地跑过去。几个女人哭成了一团泥,男人们都木木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咋,咋回事?”
“埋……埋了人了。”
“几个?”
“郭……郭青兰,还有两个知识青年,总共是……”
“总共是三个,再甭说了。”马长存打断了那人的回话,非常气愤,心想,日他先人的,咋偏偏是郭青兰?郭青兰的突然出事,使他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做。片刻,等心情稍稍平静了之后,他看见人们都木木地站着,眼睛扑棱扑棱像个机器人,火不由得往嗓子眼儿上涌。他愤愤地骂:“驴日的,埋了人没见吗?还愣着干啥,挖!”
回旋的土浪消失了,人总算挖了出来,两名从西宁来的知识青年经抢救脱了险,最后挖出来的是郭青兰。
“青兰,你……你……说话呀,呜呜呜!”马长存不要命地扑上去,使劲摇晃着郭青兰。
郭青兰的嘴里、眼里、鼻子里、耳朵里往外流着血。“长存,我……”郭青兰慢慢苏醒过来,微弱的呼吸,吃力地吐着字,“我……”郭青兰边说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坐起来,但没有成功。
“甭!青兰,你甭动!”马长存站起来,“我这就去找车,送你上医院。”
“我,我不行了,甭找……找车。不要撂下我,过来,我……我冷。”
“青兰!”马长存抱起郭青兰的头,放在自己怀里,擦了擦她脸上的土,说,“甭动,就这样躺着甭动。”
“长……存,”郭青兰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那一双曾使西行的脚户哥们看见了发颤的眼睛,开始变得呆板起来,再也没有了秋水般明净的光泽了,“你跟我……相好了一回……唉——我撂下了你……你……一个多好的人。”
“甭说!你啥也甭说,就这样静静躺一会儿,我给你唱一支歌,一支你最喜欢听的歌。”
马长存抹了抹郭青兰头发上的土,开始轻轻地沙哑地哼唱起来,如泣如诉。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
就叫它青青地长着;
哥是阳洼妹是水,
不要断,
就叫它清清地淌着。
“多好听……的歌儿。长存,我……快不行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啊?”
“说吧,你说吧。”
“每年三十晚夕,我都去你家……坟前……烧纸。烧纸的……时候,我就……说,收下吧,这是……长存的……我……有个……要求……把我……埋……埋在……嫂子……身边。活时,合不到……一块儿,死了……配成个……对儿。”郭青兰咽了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说,“箱……箱柜里……二十四双布鞋,是……我亲手……做的,二十四年……呐,我……等了你……”声音突然断了。
马长存紧紧地搂抱着郭青兰的头,贴着她冰凉的脸,放声大哭:“青兰,青兰,青兰啊,你睁开眼睛!你,你,你……”
郭青兰秋水般的大眼睛不动了,脑袋连同整个身子都沉沉地压在马长存的大腿上。这个老处女,这个十七岁就把自己的青春梦托给马长存的老处女,做着人世间一个美好而永恒的梦,头枕着黄土地,头枕着马长存的大腿,幸福地睡熟了——永远,永远。她在临近死亡的瞬间,没有留下一点痛苦的表情。
大寨村在水磨湾建成了,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少说一块也有十亩,可社员们的生活咋样?熟土破坏了,生土没有肥力,第一年连苗稼都抓不上,第二年、第三年大面积减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