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存的心碎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完成死者生前的嘱咐。他跑县上、跑公社,想把郭青兰的死跟牺牲连起来,弄个烈士什么的,反正是为集体的事儿死的,要也得要个烈士的名儿。他没有成功,原因有两个:一是郭青兰出身不好,家庭成分是地主;二是有作风问题,曾拖社队干部下过水。第一件事没有办成,马长存开始办第二件事,他把郭青兰埋在自家祖坟的外圈里,这是他家的祖坟地,埋不埋都由着他。活着活不到一搭儿,等自己死了配成对儿,虽然不能埋在一块,但终究隔不远。他要对得起死去的郭青兰,每年清明节上坟时,好顺便在她的坟头上压几张纸,就是自己将来进了黄土,也好有个贴心的伴儿相望着、扯心着。马长存心一狠,就去公社领了结婚登记证。那天,他让大队会计写了个证明,这在当时是个很简单的手续,公社文书也不知道郭青兰是啥人,盖了公章,就把马长存打发了出来。
马长存跟一个死去的女人领了结婚证书,又跟这个女人举行婚礼,这在台地上破了个例。开始时,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不同意马长存这么干,但经马长存央求,甚至下跪,也就让步了。事情虽然办了,但让村里的老人们茶余饭后议论了好几年,时间一长也便淡忘了。就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末,也无法让村里的人们理解。而更叫人不能理解的是,马长存竟然将婚礼和葬礼一同举行。马长存当时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他的悲愤到了极点,他要以喜剧的姿态对待悲剧、对待人生。
农历八月初二,就是郭青兰合上眼的第二天,马长存打发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从叶家沟和韭菜沟请来了四个吹响,都是在南北二山有名气的。一会儿是《雁落沙滩》,那如泣如诉的调子,响彻台地,响彻湟水谷地,叙说着人们的悲欢离合;一会儿是《喜鹊登枝》,那奔放欢快的节奏,让人联想到春天的生命和鸟啼。他要让死者安息,他要让那个曾使自己神魂颠倒却不能结合在一块儿的女人幸福地闭上眼睛。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生者对死者的报答的话,马长存情愿这样做。他的这种举动,在台地上又破了个例,就是那些庄廓里连土都动不成一锹的老人们,面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只能干瞪眼。反正他是大队支书,他说了算。
葬礼和婚礼在这悲与喜的唢呐声中进行着。它让台地人记住,历史在这里破了例。
从此,马长存家祖坟的外圈里堆起了一座新坟,而且,坟头上插了一些杏树枝,遮盖着郭青兰的阴宅不受冷雨凄风之苦。老谋深算的马长存,从一九五四年到一九八九年,把台地村整整管了三十余年,却没有保护好郭青兰。
郭青兰啊郭青兰!马长存一头扑在新坟堆上,两手紧紧地抓着黄土,以至他的手指缝里抓出了血。“青——兰!”他的眼前一片发黑,分不清是天还是地。
天黑透了。马长存就那么丧魂失魄地趴在坟堆前。时间如同停滞了,星星月亮都不存在,湟水“哗——啦——”“哗——啦——”缓慢地拍打着黄土崖畔。
当初,马长存认为这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反正村里的事都由他定。谁家该打庄廓,谁家不该打,谁家的尕媳妇该生娃娃,谁家的尕媳妇不该生娃娃,这些都是他说了算。可后来,随着生产责任制的落实,社员们思想的解放,事情就发展得大不一样了。他当了三十多年干部,当然得罪过不少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小儿子长大之后,也不知听了谁的胡言乱语,有一天喝醉了酒,壮了胆子,跟几个混账小子一同去挖郭青兰的坟,这使他平静了多年的心,又一次开始隐隐作痛。马长存从未这么愤怒过,不管咋说,我马长存还没有死,还草人把把般地活着。只要老子不死,就不许你们胡来。更何况我现在还是支部书记,你儿子本事大到天上,还得受我管。马长存听见有这回事,赶紧抄起铁锹,往月牙山坡走去。
“你个驴日的球怂货,看谁敢动一锨土,老子不敲折腿还怪哩。”
“你……你羞死先人了!你做的啥好事?你装得好,村里人咋说你知道吗?村里人说你有个二房,你知道吗?”小儿子由于喝多了酒壮了胆,跳得老高,指责他的父亲,“我就是要挖,挖这个骚狐狸子!她一个破鞋,凭啥要埋在这里?你不羞,我羞哩!”
“好你个没有教养的东西,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小儿子还想说什么,不料,马长存一步冲上去,啪一个耳光,响响地打在小儿子的脸上。
小儿子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耳光和极度的愤怒吓得没敢出声,木木地站着不动。
马长存打过之后,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声音苍老得像牛嚎。这种事情给儿子咋能说清楚呢?说自己跟这个女人有一段极不寻常的经历,说自己的心让这个女人扯得七零八落,早就化成了黄土,娃娃们没有这种经历,能理解吗?幸好,在关键时候,一个耳光镇住了小儿子。加上当初他领了结婚证书,那是合法的妻子,这点法律知识他是知道的。法庭上法官也责怪小儿子不应该如此对待父亲,小儿子从此不再闹事了。
郭青兰死后,马长存像上架的黄烟霜打的秧,没有了一点精神,他甚至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有几次,他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死吧,死吧,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还活着干啥哩。但生活毕竟是有诱惑力的,他想,自己主宰着全大队八百多口人的命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不可摆脱的义务。况且,解放二十多年了,时代进入了七十年代,折腾来折腾去,一会儿搞这个一会儿搞那个,运动一个接一个,村里的人还没有解决温饱,郭青兰的死不也跟自己有关吗?每当夏日的黄昏,马长存看见收工的社员们把衣裳搭在铁锨把上,打打闹闹的,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们,在尕媳妇伙伙里推推搡搡,拧一把掐一把,有的尕媳妇哈哈地笑,有的乱喊乱叫,开着粗野的玩笑,这时候,他觉得生活在这样的群体中,还是挺有意思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来是一种幸运。
风啊,风啊,台地的风啊,正猛猛地吹着,吹得马长存的头皮有点发麻。他抹了抹头,揉了揉眼睛,往四下里听,隔着一片树林的湟水还是那种缓慢而古老的节奏,“哗啦——”一声,“哗啦——”又一声,没有大起大落,却让人静不下心来。隔着树林,再往下流,在远离台地的地方,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儿,直泻而下。仰望天空,星月的消失是那样突然,刚才还亮豁豁的西天,现在却黑洞洞的。黑暗是孤独和寂寞的使者,此时的马长存一种恐惧涌上心头。
啊,郭青兰!
一九八四年,马长存去县上开三干会。他跟县上的那些科级干部们当然很熟悉了,有些在运动时期还在他村里的沙岗坡避过难,过了一段桃花源般的悠闲日子。在县招待所休息期间,好些过去被他保护过的干部,有事没事来找他说说话儿。他们谈到过去的历史,从反右、社教一直说到脖子上挂了大牌子在街上批斗的场面,特别是他们相互指着身上被“红卫兵”用皮带抽下的伤疤感叹起来的时候,他就有点儿反感。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骂道:驴球日的,还不都是为了争权力。你们的伤疤多,你们受委屈了,你们受苦了,是吧?可群众不是跟你们一样受苦呢,他们咋不说?像郭青兰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不就是一个成分不好的问题让她在村里默默无闻低三下四了二十多年吗?她最大的希望只是吃饱肚子,有个家庭,过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可她不明不白地受了一辈子的罪,给谁去诉说呢?但是,当他想起那些个老干部还把他这个老农民当人看,见了他一口一声“老马”,他就又忘记了他们的一些不顺耳的话。都是从苦处过来的人,说些牢骚话也是应该的。其实,想开来,历史的发展跟天气是一个理儿,有晴天丽日,也有暴风雨雪,不可能总是人们所向往的那种好天气。
在招待所吃过晚饭,马长存在街道里转悠着,不知不觉到了湟水桥头。正是湟水解冻的春季,在夕阳的映照下,混浊的湟水拍打着黄土岸,推动着一块接一块的冰层发出嘎嘎的碰撞声。黄昏中站在湟水桥头上,一股风迎面扑来,带来亲切的泥土气息。这时候,马长存心里突然愉快起来,过去的苦难一时被忘记,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哩,手脚还麻利着哩。他有点得意地回想着,有几次,他看见村里的年轻人在比手劲儿,自己的手也痒痒的。还是干吧,反正新的村支部书记还没有物色好,成长起来的几个年轻人文化是不少,可左看右看,总觉得有点儿嫩。
三干会结束的那天晚上,政府办公室给代表们每人发了一张戏票。刘亮还专门多留了一张副县级干部的前排票请马长存去县影剧院,听苏平演唱花儿。
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容易摘去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尽管苏平的唱腔多少不太像传统的唱法,跟瞿昙寺花儿会的唱把式们唱得不大一样,中间加了许多柔腔滑音,但马长存对每一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连同每一个音符都印在他心里。对于一个花儿故乡的人来说,就是苏平把花儿唱成流行歌曲,也同样能让人产生共鸣。那花儿的韵味全在拖腔中,一句末了之后的尾音颤动着、回旋着,慢慢注入马长存的耳膜,像一股水、一股暖流渗进了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春天长满红花绿草的台地托举着,又觉得自己就像浸泡在盛夏的湟水里自由自在地畅游一样。此时此刻,不知是因为周围的人吃了豆类或者是瓜子之类的熟食,还是一种说不清的缘由,他嗅到了郭青兰怀抱中那熟悉的、亲切的炒黄豆和熟面味儿一样的香气。一时间,他的眼前迷迷糊糊地出现了郭青兰那一双让人永世难忘的毛眼睛和码得齐齐的二十四双毛底儿布鞋。要在过去,年轻人在村里唱花儿,马长存是反对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地骂:不是个东西,回家给你妈唱去。可现在就不同了。他已经被花儿陶醉了,一曲花儿唱尽了自己的一生。他觉得那“牡丹”不光是连手儿或者是郭青兰,而是一切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一切想办到而办不到的事情。噢,那“牡丹”原本是庄稼人的盼头和念想。
在马长存看来,这首古老而久唱不衰的花儿,在饥饿时是一个白花花的馒头,在干渴时是一碗冰糖盖碗茶,在想女人时是那个自己日夜想念的女人亲切委婉的话语。
马长存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老泪从鼻洼里扑扑地流下来。他舔着嘴角上苦涩的泪水,默默地体味着。
坐在前排的一位小姑娘看见马长存在哭,便惊奇地问:“爷爷,您怎么哭了?”小姑娘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满脸胡子的老爷爷怎么还哭呢?自己的爷爷就没有哭过。
“老马,你咋啦?”正听得入迷的刘亮有点莫名其妙,“这么好听的歌,你咋哭哩?唉,真是和我一样到了更年期了!”
马长存听见别人安慰自己,眼泪夺眶而出,汩汩地流到腮帮子上,他用手赶紧抹了一把,控制住感情,没有哭出声来。可一听刘亮说更年期,马长存心里犯病了,啥更年期,你就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吗?他无法抑制此时的冲动,竟嚎哭起来:
“呜——呜——呜——”
跟马长存一同来的几个干部,也都惊讶地伸过头来:“咋子啦,老马,你这是咋子啦?”
“甭,甭……甭围过来。我心里难受,就是想哭。”他一边跟他们打招呼,一边抹去满脸的泪水。
那几个干部都咂着嘴,坐回了原处听花儿,谁也不知道他在哭什么。不远处的几个年轻人刚才让马长存扫了兴,很不耐烦地扔过来一句:“真他妈神经病。”
泪水啊,悲欢离合的泪水啊,就让它尽情地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