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初夏的一天,马长存的黄脸婆女人闭上了眼,留给他四个半大娃娃和永世难忘的忏悔。他的心碎了。他抱着要赎罪的心开始了既当爹又当娘的生活。其实,女人前几年就说过,没有力气,没有精神,就是乏。如果他早知道是一种病,该多好呢。其实,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如果抛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话,那么自己女人的病一半是由于常年忧郁所致,另一半是被自己一拖再拖才成了绝症的。人死不能复活,他只有把心思用在几个娃娃身上。柱子刚满十六岁,他就去找刘亮说话。县上有些科级干都给刘亮说不上话,但他能说上话。只要村里要来了招工、招干、上学的名额,事情就好办多了。就这样,他让大儿子上了工农学院,现在分配在格尔木农场,已经有了中级职称;二儿子招了工,去冷湖油田;女儿上了兰州大学中文系,就在县文化馆工作,还出版了一本书。到了小儿子的头上,正逢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的茬头儿,恢复了高考制度,刘亮也退居了二线,虽然过去的老关系有几个还在重要岗位上,但说话终究不如从前响,他也就不去巴结人家了。小儿子八三年在县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也就回家死心塌地当了农民。在儿女的婚事上他算听了自己女人的话,四个娃娃的对象都由着他们自个儿找的。
少年丧母,中年丧妻,马长存虽然把台地牢牢地控制了几十年,虽然在人们的大拇指上过了几十年头羊一样的日子,可他一生的苦又有谁知道呢?
弯弯的像生铁一样的韭镰月已经被西山挡住了美丽的脸庞,隐约看见一个小小的钩儿孤零零地挂在西山上,西天只剩下一片淡淡的余晖,台地变得肃穆起来,四野显得更加空旷。晨风顺着河谷从遥远的老鸦峡那儿缓缓吹来,掠过麦田轻轻地在马长存的耳边吹拂,仿佛三月里河边的垂柳抚摸着他的耳梢。湟水没有了反光,河面上也就看不见星星和杨柳的影子。但是,它仍然那么缓慢、沉重地向着东方执著地畅流而去,流进享堂峡,汇入黄河,注入大海。
马长存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在这条古道上打了几个来回。此刻,顺着谷地又有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打了个小小的旋儿,旋起一团黄土粉沙,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消失了。天空中,刚才的一点余晖完全消失了,台地一瞬间进入了黑暗之中。顷刻间,马长存的孤独几乎变成了一种恐惧,就像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突然间被一阵黄风卷走了亲爱的独生儿子那样。马长存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没有眼泪。人到老年,连眼泪都枯了干了。
又一股风从东边的沙滩上横着刮来,带来河水的清凉和水汽儿,扑在马长存敞开衣襟的怀里,他不禁响响地打了一个喷嚏,赶紧掖了一下衣襟。啊,人生中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哪一样他没有经历过呢?
湟水谷地的初夏是美丽的,房前屋后,还有田野里,到处是花,整个湟水川和两山沟岔是一个粉红色的世界。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庄廓院里便有一绺儿一绺儿的炊烟徐徐上升,柔柔地垂钓着一片疲劳之后的祥和。“吱——扭”一声,一扇门打开了,“吱——扭”,又一扇门打开了,女人们探出头来,高声喊:“狗娃——吃饭来,吃饭来——狗娃。”于是,娃娃们疯疯癫癫往家里跑,男人们卸了劳累了一天的身板儿,抹一把脸,开始享受家庭的温暖。黄脸婆女人在世的时候,虽说懒一点,但马长存也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受,现在可就不同了,收工后,他先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担水,然后才开始点火做饭。他去担水的时候,一路上总要遇上三两个女人亲热地招呼:“书记,担水呀?”“还没吃饭吧?书记,我家是搅团,进屋吃了再走。”
“再甭了,娃娃们还等着哩!”少了屋里人,马长存觉得短了一截子精神,就像一个爱发如命的小青年让父亲剃了光头。可听了女人们的招呼,他心里多少会产生一些安慰的。唯独很少见郭青兰的面。郭青兰现在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他不去小学校,很少见到她的面。有一天黄昏,他去挑水,看见郭青兰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远处村里的一片果园。果花开始凋零,微风中,花瓣慢慢飘落,郭青兰出神地望着,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是在伤心花季的短暂,还是在惆怅已逝的青春呢?当她的目光和正在井台上打水的马长存相遇时,赶紧抹了一下眼泪,一瞬间又充满了惊喜的神情。马长存不敢正视郭青兰,一种罪恶感涌上心头。他异常麻利地打完水,径直往回走,直到一处拐弯的地方,等庄廓的墙角挡住了双方的视线,他才放松了步子。此时此刻,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郭青兰爱与恨交织的目光扫射着他,脖子里的那块天阴下雨就发痒的死肉疙瘩也开始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留下郭青兰牙印的那个死肉疙瘩,硬邦邦的,一时间不知是痛苦还是愉快。自己的女人死去一年多了,他既当爹又当娘,村里的大小事情和家里的四个娃娃把他缠得没有个头绪,曾有过想续一个的念头,但很快就消失了。可是,郭青兰那强烈的爱与恨的目光,使他熄灭了的欲望又复燃起来。虽然他跟郭青兰没有再单独来往过,但只要他听见小学校里娃娃们念书的声音,心中就涌起一股温暖的充实和安慰,他也和那天真活泼的童音一样,全身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活力。要是星期天,大队小学的教室里悄无声息,他就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似的。
四十岁的郭青兰还没有嫁人,尽管村子里有名的媒婆三姑姑踏破了郭青兰的门槛,磨破了三寸不烂之舌,介绍的人中有公社里离过婚的干部,有想回内地没有回去而误了婚期的县修造厂的青年工人,都是些有眉有眼的男人,郭青兰还是没有嫁出去的意思,甚至连一丝迹象都没有。这使曾经为三十对男女牵线搭桥并结为夫妻的三姑姑非常失望。但马长存不会不知道,郭青兰心里装着一个人,一个在脖子上印有她的牙印的人。人的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她在二十年前,就把自己的心给一个男人了。
郭青兰四十岁了,远远看上去,仍然像个少妇一样丰盈、美丽,是那种不需要打扮就漂亮的女人。
有一天,马长存去处理一个庄廓的事情,从教室门前走过,听见了教室里绵软细柔的声音,郭青兰正在娓娓动听地给娃娃们上课。
“同学们,我们上学干什么?”
“学——文——化!”娃娃们用他们清脆的童音齐声回答。
“刮风下雨怕不怕?”
“不——怕!”
马长存的小儿子声音最响亮。
“好,那才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把身子坐端,看谁坐得端。我们读课文好不好?”
“好!”
“天上星,一——二!”
娃娃们啪啪地拍着小手齐声读起来: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大桥望北京。
望到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马长存没有听到郭青兰的声音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激动。他想推开教室门进去。他是大队支书,借口看看娃娃们的学习或者看看桌子板凳损坏的情况,也算是公事。可他没有这样做。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在关键时候,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可悲的。但是,他马长存毕竟是血肉之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夜风和湟水咕儿咕儿撩人的声音时,他就开始想女人,想郭青兰。他把台子上的女人分为两种:一种女人天生感情冷漠,说话做事没有一点底儿,你说干啥她就干啥。这种没有主见的女人,根本不能让男人们喜欢。她们在持家过日子上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本领,但也找不出大的毛病,早出晚归,鸡狗猪羊安排得井然有序。她们虽然对自己的男人很满意,但又不会体贴男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男人需要体贴。他的黄脸婆女人实在找不出大的缺点,但细细想一下,就是这一类型的女人。生活了十多年,就没有听她说过一句安慰人的话,更没有开过一句玩笑话,成天价拉着一张长年没见过太阳的黄脸,有时他甚至怀疑老婆不会开玩笑。像这种女人,打离婚,借口不充足,要是真的提出离婚,社员们还说是自己在外头有个连手儿作怪哩,婚离不成,反坏了自己的名声哩!另一种女人,说不清好在哪些方面,反正让人有一种愉快感。当你烦闷的时候,一旦看见了她,或者听她一句问冷问寒的话,就像站在五月的湟水边上,有一股夏风吹遍全身的感觉;你痛苦的时候,一旦跟她火一样心疼的目光相遇,就像在迷茫的夜晚突然看见了一星灯火,温暖充实。郭青兰就是这种女人。老婆去世后,生产队一大摊子事情让他够受的,回到家里还要忙这忙那,娃娃们的衣裳扯了,鞋破了,使他常常烦闷苦恼,脾气也越来越大,有时免不了把火泼在娃娃们头上,弄得娃娃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扑棱扑棱闪着眼,不知道干啥是好。可只要一想到郭青兰还活着,他心里就有一个好好活下去,把娃娃们拉扯大的念头。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就像蒲公英、牵牛花长在松软潮湿的土地上,鱼儿畅游在溪流里。在这样的女人面前,用语言表达心中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可以在俩人默默的静坐中,把自己成熟的或幼稚的、伟大的或渺小的……肺腑中所有的东西都泼出来给她,甚至连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也毫不保留地泼出去。其实,一个多么伟大的男人,在心底里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这便是人复杂的一面。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像热水里洗过澡之后,赤着身子让五月里田野的风吹着一样。他这个没念过多少书的庄稼人,有点儿得意地发现,两个人静静地待在一块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比两个肉体搂抱在一起更美好、更充实。男人跟女人之间的这种感受,直到现在,他才琢磨出一点头绪,那叫理解。
最后一颗星星在天边消失了。转腾了一个晚上的马长存已经力不从心,步子也没有刚刚踏进村口时那么有力。他下意识地往东方望了望,深灰色的山顺着湟水河道向东延伸,起起伏伏,无边无际,这使他不免有了些许的惆怅。前面,出现了那棵大柳树,这说明自己并没有走远,整整一个晚上来回转悠在村里。不想了,不想了,一切都不想,现在该到了回家的时候了,还是回家吧。家家家……家啊,他有点伤心起来,家里还有个啥哩?儿子、儿子媳妇、孙娃子,还有五位数的存款。这一切,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也许是一种满足,可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呢?他现在需要的是理解,需要一个跟自己闲暇时说说知心话儿的人。年轻夫妻老来伴,年轻时没有结成两口儿,老了,想结成个伴儿,可又未能如愿。也许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啊,郭青兰!郭青兰啊!
台地的夏天白昼是漫长的,太阳落下西山之后,往往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天才能黑下来。村子里各家各户生火做饭的青烟,软软地开始往上升腾,不一会儿,就汇聚在杨柳的四周,使夕阳的一绺儿余晖变成了一片半透明的迷蒙的雾气,酷热了一天的台地倒像早晨一样清爽。牛在叫,驴在吵,羊在咩咩。不远处的浅山坡头上牧羊人随意漫着悠扬的花儿:“叫一声尕妹把灯点着,远路上的阿哥们回来了。”湟水的儿女们都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尽情地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和欢乐。然而,马长存却如同一头关在圈里的黄牛,在院子里转悠来转悠去,不知想干啥。
太阳刚刚从西边的山梁上落下去的时候,马长存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郭青兰的门前。他挽着袖口,蹲在离郭青兰庄廓门不远的塄坎上,很久很久。他来这儿,就根本没有想过要说什么,要干什么,纯粹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青兰!”直到三星高高地挂在老鸦峡当空的时候,马长存这才鼓足勇气轻轻地敲响了郭青兰的那扇单扇门。
郭青兰已经睡了。这个老处女,在爱情的跋涉和等待中苦熬了二十年,人没有老,心却乏了。听见马长存的声音,郭青兰心里像揣了兔子似的,连连答应了两三声。她还认为自己是在梦中。是梦也好,这样的梦,最好永远做下去别醒。可是,她的心跳得厉害,双手微微地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才摸到电灯开关绳。“咔——喳”,深夜里,声音很亮,加上突然闪亮的灯,使她的心惊了一跳。她拢了拢头发,仔细回忆着刚才的声音,她想,也许不是梦,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就轻盈地溜下了炕头,准备把门拉开。刚要开门,她又睡意蒙胧地追问了一句:“敲门吗?”
马长存听得很清楚,郭青兰的语言里混杂着一种农村里独身女人特有的惊喜和不安,赶紧回答说:
“是我,马长存。青兰,把门打开。”
郭青兰听着这极为熟悉的声音,一时间,仿佛大暑天麦收的地头上喝了一杯糖茶,一种亲切和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不,不光是这些,还掺杂着一种比这些更为美妙的东西。这一瞬间美好的感受在她心中刚一掠过,她的两手就麻利地拉开了门。
马长存刚迈进门槛的一瞬间,郭青兰差一点扑上前去,搂住他的脖子。可是,郭青兰又立刻抑制住了自己的激情,心想,不能这样哩!嫂子死去才两年,大队里八百多口人的衣食住行,家里既当爹又当娘,他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哩。
马长存背靠在门扇上,呆愣愣地站着不动。他端详着灯光下由于过分惊喜而显得有些慌乱的郭青兰,想从她充满忧郁的眼神里,找回二十年前那个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会唱《走西口》的曾撩拨得下兰州、走河口的脚户客们飘飘然的尕妹子。多少年来,马长存这么不要命地盯着她,还是头一回。郭青兰猜不透他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好像他跟她不在一个村里,而是一个天涯一个海角,分别了很久很久似的。那是一种关切的、温暖的、友爱的、忏悔的、成熟的、深奥的、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一个男人对自己所喜欢的女人的目光。现在,当郭青兰细细体味马长存给予她的这种目光的时候,二十多年来所受的欺凌和委屈,那没有男人的艰辛的日子,就不算什么了。她在这种目光中得到了安慰,得到了幸福。一个女人面对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是很容易自我满足的。一时间,一种无法抑制的幸福使郭青兰激动得流下了无声的泪。
郭青兰抹了把盈满眼眶的泪水,而后转身抱来暖瓶,给马长存泡上了茶。
此刻,空气显得异常凉爽,台地上连太阳最后一点余晖都消失了。伴着湟水遥远的汩汩声,娃娃们在旱场上欢欢地捉迷藏,这夜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特别亲切。二十多年了,五分之一个世纪,对她俩来说,就像只隔了一天一样。
马长存和郭青兰默默地对视着,想说的话很多,但无从开头。
“长存哥,你老多了。”还是郭青兰先打破了沉默。她坐在马长存的对面,语气中流露出责备和心疼。
“四十多岁的人,娃娃都快长成大人了,不老也会熬老。二十多年了,你不嫁人,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真对不住你,我……”
“快甭这么说,我苦,苦不过你,你心里苦着家里,外头还苦着社员的日子。”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