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有时是痛苦的,有时是幸福的。美好的回忆总使人心旷神怡,心灵深处的震颤就像五月的好天气里站在湟水河边的台地上让风尽情地吹着。接下来的回忆,让马长存有一种说不清的愉悦,多少年来,每当他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活像一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当马长存从尕七斤家走出来的时候,东方的天幕上已经挂上了三星,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此时的庄子里一片漆黑,唯有村子西头郭青兰的家里还亮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他纳闷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望了望自己的家,黑洞洞的,想必自己的黄脸婆女人早就睡死了,想喊也喊不醒,心一狠,便朝亮着灯的郭青兰家走去。他早就听说郭青兰跟男人们胡搞哩。要是别的女人胡搞,哪怕搞臭了村里的名声,他也会睁一眼闭一眼的,因为男女之间的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的,更何况时下生活又这么困难,一个女人家能想着法儿活下去,就是一种能力。可郭青兰就不一样了,他跟她有一段生离死别的感情纠葛,以至人到中年,已经有一双儿女的他,心里仍然放不下这个女人,拿时下年轻人的话来说,那也许就是爱情。如果整天侍弄土坷垃的庄稼人也有真正的爱情的话,那么他跟郭青兰之间的关系就属于那回事。
关于郭青兰的流言马长存听过的很多。其实,按当时郭青兰的处境,这并非空穴来风,人在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情况下,有这样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天,马长存要做一个擀面杖,找了半天刨子找不到,去求村里的木匠娃做一个。二人谝到高兴处,木匠娃便问马长存:“马书记,你听说过郭青兰的事情吗?”
“没有。你说说看。”马长存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
木匠娃是甘肃人,在村里当了招女婿还不到一年,不知村里的底细,更不知他跟郭青兰的过去,便兴致勃勃、一五一十地把听到的故事说给马长存听。
“马书记,郭青兰跟上庄里的麻狼,就是长一脸麻子的孙队长好上了,听说了吗?”
“没听说,你说咋个好法?”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你说吧,不要紧的。”
以下便是木匠娃讲的故事。
听说今年腊月的一个晚上,噢,对了,就是下了大雪的那个晚上,郭青兰正好跟上庄里的麻狼半真半假地搂上了,就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
把他家的,日鬼!当时麻狼急了,一把推开郭青兰要穿衣裳,郭青兰却紧紧地抱住麻狼,嘴巴贴在耳朵上低声说:“麻呆子,到啥时候了,来得及吗?”
郭青兰知道来的是谁。
“不要出声,听我的!”郭青兰也真能对付男人们,她一边小声说,一边起了身,披上衣服假装没有睡的样子,响响地说:“谁呀?深更半夜的。”
“是我呀,郭家妹子。”外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哎哟,是你呀!这么晚了,你来有啥事哩?”郭青兰将身子靠在麻狼身上,跟外面的那个男人谝起干蛋了。
麻狼怕得只打哆嗦,浑身冒汗。麻狼怕的并不是被人发现了丢人现眼,坏了名声,麻狼最怕的是自己的婆娘。听说他婆娘很厉害,天生的母老虎。
“有啥事就说嘛,一个大男人咋哼哼唧唧的。”郭青兰没事人般地唠闲话。
“郭家妹子,我是来给你送饭的。今晚夕食堂里做了白面饭,我偷偷给你舀了一钵儿,趁人不注意我就送来了。你开门吧,外面冷球得很哩!”
“噢,半夜三更的让庄子里人看见多不好。”郭青兰迟疑了一下,说,“钵钵你放在门口,天亮了再来。”
马长存觉得故事和实事是有很大差距的。原本美丽、善良的郭青兰,咋会变成这么个不顾羞耻的女人呢?再说,他跟郭青兰不是一般的关系,就是郭青兰轻微的一个动作,他都知道郭青兰在想什么。日你的贼先人的烂舌头们,郭青兰就是饿得黏在炕上不能动弹,也不会那么做的。可他又想,万一郭青兰有一星半点有损于民风的事情,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遭遇和不幸,不也跟自己有直接的关系吗?如果他不当书记不吃这碗政治饭,如果不把郭青兰划成地主的成分,郭青兰会落到这种下场吗?
马长存半天没有说话。木匠娃还以为说到了马长存的兴致上,便色迷迷地望着马长存的脸说:“马书记,你说给郭青兰送饭的那个男人是谁?”
“谁?”
“是……我说了你可不能当真。”
“说。”
“是大队食堂的管理员。”
不料马长存狠狠一巴掌打过去,顷刻间,木匠娃的脸上露出了五条血棱棱,渐渐地从绯红变成了紫红。木匠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说什么,被马长存又打了一个耳光。“你个驴球日的东西,你害了郭青兰不说,还想把我的管理员扯进去。再敢胡说,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废了你的鸡巴,明天就滚出村。”马长存从木匠娃手中夺过还没有刨好的擀面杖,狠狠地捣了下木匠娃说,“日你的先人,连户口都没有落稳当,知道的还不少。滚!给老子今个儿就滚!”
郭青兰是地主郭秀山的女儿。解放那一年,郭秀山被定为恶霸地主,让人民政府给枪决了。郭青兰的母亲死得早,留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她。说她孤苦伶仃也不全对,她有个姐姐叫郭青秀,那年二十岁,嫁给了上庄里邹老二的儿子。邹老二是个地主,也算门当户对。郭青兰那年十八岁,同所有台地上的翻身农民一样,开始了自食其力的新生活。她家的庄廓在村西头的路口上。十八岁的郭青兰,从小不愁吃穿,加上有良好的教育,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花朵脸蛋儿柳条腰,谁看谁喜欢。经常从湟水北岸到湟水南岸种地的人,在天近黄昏返回北岸路过台地时,只要一看见这个十八岁的姑娘柳木扁担一闪一闪柔柔地挑着水桶打他们跟前走过,就情不自禁地放开粗嗓门漫上一曲悠扬动听的少年:
叫一声尕妹把灯点着,
远路上的阿哥们回来了,
远路上的阿哥们回来了——
刚刚分了土地的农民,心情比五月的天气还好。他们虽以挑逗的言辞给她唱少年,但骨子里并没有半点邪念,看见台地上这个像花儿一样美丽的姑娘,他们很自然地就想象起自己将来的媳妇儿。
在男人们花儿和少年的拖腔里,郭青兰长大了,丰盈得像六月里熟透在枝头的水蜜桃。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台地上的乡亲们不能不对这个地主郭秀山的黄毛丫头刮目相看了。尽管郭秀山过去没有干多少好事,但这与他女儿无关,何况人家郭青兰长得就是好看。这一看,竟然大吃一惊:嗬,几年没有注意,咋变得这么好看了!白得鲜亮,胖得秀气。俗话说好马看走手,就是走相她也跟别的姑娘不一样。老辈人都说:“谁家尕娃把郭家丫头娶进门去,是谁家八辈子的福。”村里的小伙们,在一块劳动或者正月里看社火的时候,两眼总是贼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转。郭青兰在泉边洗衣裳,小伙子也装模作样去洗衣裳,这些郭青兰都看在眼里。其实,小伙子们的追求只是望梅止渴,没有一个父母敢把郭青兰当儿媳妇。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谁家娶了这姑娘,谁家就会在政治上翻不了身,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
而对于十八岁的郭青兰来说,她心里早就有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马长存。
马长存比郭青兰大四岁。少年时期,马长存跟她都念县完小,算起来郭青兰还比马长存多念了两年书哩。从台地村到县完小十八里路,村里就几个读书的娃娃,每天早晨村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那时候,从大峡到老鸦峡,湟水河上仅有一座吊桥,除此之外,沟通湟水两岸交通的就是木船和筏子,阿鸾、校场、高店都设有渡口,但渡河收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倒是湟水两岸居住的先人们聪明,他们在离河面五六米高的堤岸的柳树或榆树上,扯了一根钢丝绳,家里都打制了几副铁钩,铁钩的另一端打上铁环,拴上皮条,多半是牛皮,很结实。过河的时候,用皮条将腰身拴结实,再将铁钩挂在钢丝绳上,双手抓住钢丝绳,使劲儿往前拉,拉一下,滑动一下,再拉一下,再滑动一下,这样方能过河,当然这多少需要一点臂力。起初有点怕,独立操作上几回就不怕了。这是四五十年代,到了六、七十年代,铁钩上装了一个轴承,滑动起来既省力又快。当然这是后话。
遇上河水上涨,马长存先把郭青兰和自己的书包挂在脖子上滑过去,再滑过来仔细检查一下挂钩,看看皮条有无断裂的可能,然后在郭青兰腰里拴好皮条,轻轻地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她抱起来挂在钢丝绳上,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她过河。等郭青兰过到河心的时候,他也就过河了。但他从不检查自己的挂钩,他很自信,就是掉在河心里,只要腿肚子不抽筋,是不会有问题的。七八岁的时候,每年秋季湟水水位下降,他就在河里摸鱼,所以练就了一身好水性。
过了河,马长存先从钢丝绳上摘下挂钩,然后将郭青兰轻轻放下来。这时的郭青兰已经筋疲力尽,小手在钢丝绳上抓得通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他心疼地揉搓着郭青兰的小手儿,直到郭青兰害羞地把手抽回去,他这才明白了一点什么。
遇到旱天年,湟水清澈,有好几处河水浅得只淹过小腿肚儿,马长存就挽起裤腿,背郭青兰过河。郭青兰的双手死死地扳住他的肩膀,那少女软酥酥肉乎乎的身子,和由于害羞和过分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像毛毛虫一样撩拨得他耳根里痒酥酥的。他把郭青兰背得很牢实,怕这美人儿掉在河里让水鬼吃了。他的只穿一件单汗褡的背上只觉得郭青兰的身子烫乎乎的。那一瞬间,少年马长存曾产生过一个大胆的邪念,想转过头去亲一下郭青兰的脸蛋儿或者使劲拧一把她腿上的肉,但他毕竟还处在一种性爱的萌芽状态中,只大胆地摸了一回郭青兰面团一样的小手儿就把他紧张得淌了一鼻洼的汗,怕郭青兰哭或者说给大人们。
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不满二十岁的马长存被抓去当壮丁,穿了二尺半临走的那天早晨,十六岁的郭青兰眼里噙着泪水,站在村口泪汪汪地看着马长存上了一辆牛拉杠骚车。
羊肚子毛巾里包冰糖,
交下的哥哥是好心肠;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赖,
妹给你做双合脚的鞋;
针线好坏你甭嫌,
做一双袜子留想念。
同许多台地上的姑娘对待自己所喜欢的人一样,十六岁的郭青兰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的认识还处在朦胧的阶段,也就是说,只是喜欢,还没有生儿育女的概念,但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谁也无法取代的人是无疑的,这个人就是马长存。她下定决心,不嫁人便罢,要嫁人,就嫁马长存。郭青兰整整几个晚上没有睡觉,她给马长存一针一线做了两双毛底儿布鞋,把一个姑娘的纯洁和善良丝丝缕缕地纳进了千层浪麻鞋底。郭青兰托人给马长存带过好几回,但都没有带成。
一九四九年六月,马长存所在的连队看马家部队大势已去,兰州战役一打响便起义了,从此,只穿了九个月黄皮的马长存又回到了台地。当他还来不及考虑结婚这些问题的时候,新生的政权需要念书人,马长存虽然只念过四年完小,在庄稼人里也算个念书人,不久,他便入了党。在社员们的抬举下,他很快成长起来,一九五六年坐上了台地的头把交椅。官面子上的生活和阶级划分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把自己和郭青兰的事情重新考虑了。郭青兰的阿大是恶霸地主,这是铁的事实,她郭青兰再善良也是地主的女儿。
台地上的姑娘对爱情大都有执著的追求,如果爱上了她心目中的人,就是钢刀砍断了头,血身子还要陪哩。郭青兰就是这种姑娘,就像花儿里唱的:“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那是多么难忘的场面,每当马长存回忆到这些往事的时候,总使他铭心刻骨,牵肠挂肚,以至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就在马长存当了村官不久的一天晚上,他从公社开完会回到家里,进了屋,灯也不点,烂泥似的和衣躺在炕上。刚当上村官,千头万绪的工作让他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无处下手,他有点灰心:莫非自己能力差,不能胜任这个差事?他斜靠在炕沿上,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叹气。就在这时,炕角里有东西在动。马长存起初以为是一只猫,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又有了响动,马长存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问:
“谁?”
没有吱声。马长存哧溜一下溜下炕沿,哧的一声划着了火柴,瓦碟里吸饱了清油的棉花捻子响了几声,火头跳动了几下,灯盏亮了,从灰白色的被子下冒出一个雪白的女人的上身来。长到二十五岁的马长存,还没有见过女人赤裸的身体,现在,他看见了一团白色的身体从他的炕角里慢慢升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红红的灯盏的光影里,他终于看清了,是郭青兰。马长存赶紧背过脸去,抖抖颤颤地说:
“郭青兰,你,你这是干啥?”
郭青兰不回答,索性抖掉了被子。
马长存背着脸说:“你,你的衣裳呢?快把衣裳穿上,有话好好说。”
身后的郭青兰回话说:“今晚夕我只有身子,没有衣裳。”一直蹴在炕角里发抖的郭青兰,让马长存看清了赤裸裸的上半身,反而慢慢地镇静下来。她盘坐在炕头上,坐直身子。她的身子映着清油灯光,照在土墙上是如此巨大而又柔和,在灯花儿的跳动中,她的影子在后墙上一晃一晃。她那从未让任何一位男人见到过的雪白肌肤,在清油灯盏的映照下,熠熠发光,娇小苗条的身段,高高耸起的乳房,都格外美丽和迷人。她的长长的秀发似乎刚刚用鸡蛋清洗过,清亮清亮的,显然是为马长存精心梳理过的。她没有勾引马长存的邪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寻找一个生活的伴儿。她希望自己能够嫁给马长存,成为马长存的人,受他摆布。她又一次鼓足勇气,果敢地说:
“今晚夕我没有衣裳,只有身子。”
马长存背着身子,但口气明显变了:“青兰,不要,不要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