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来!我是胡来?人家等你等了这么多年,阿乍对不住你?可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还说是胡来。你,你真是……你要是个男人就转过身来。”
马长存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眼前这个大胆而热情的姑娘,他甚至没有勇气走上前去。
“长存哥!”就在马长存还来不及提防的时候,郭青兰猛地张开双臂,扑进马长存的怀抱。要不是马长存往前猛跨一步,郭青兰险些摔在地上。
“啊,长存哥。”郭青兰轻轻地叙说着,“人家想你,见天价……睁了眼闭了眼都想你。”
“嗯,这我知道,知道哩!”微弱的清油灯光亮下,只听见马长存含含糊糊的应答声,他不知道自己的两只大手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更合适。一直握着的两只拳头在郭青兰光溜溜的背上半撞半蹭地接触着。马长存在内心深处开始诅咒自己的软弱了。他看见了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东西。那时候,他刚刚当了支书,没有应变的能力和很快摆脱困难的心理素质,一时间,他被郭青兰特有的女人气息和火辣辣的热情熏得晕晕乎乎,差一点软在炕上。
窗外,吹了半夜的风此刻静了下来,屋里只剩下他跟郭青兰的呼吸声。
“长存哥,你说个实话,你想我吗?”郭青兰用头轻轻蹭了下马长存的胸口。
“想,想哩!”声音低沉,却很坚定。
“真的?”
“嗯。”
“我不信。你说阿么想咋?”
“就血痂儿缺在个嘴上呗,不信了你摸唦。”
郭青兰伸手去摸马长存的嘴唇,就势像一条软虫一样拧动了一下身子,两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她的白嫩修长的双臂高高举着,跪着的双膝向前倾着、踮着,试图再高一点搂住马长存的脖子。她把头埋在马长存的胸前,春柳般飘动的头发抚动着马长存的下巴,她的小巧的身子在剧烈地颤动着、抽搐着。
“长存,你既然想我,咋不娶?”
马长存突然将搂着郭青兰的双手松开来,惊恐地把她从怀里推开。
“啊,你说话呀,你咋不说话?”郭青兰又一次把身子贴在马长存的怀里,微微颤抖的胸脯贴着他的胸肌,伸手理了理马长存乱蓬蓬的头发,柔声柔气地说,“长存哥,是不是你心里有啥事?”
是的,马长存确实心里有事,他的内心太复杂了。他不是不喜欢郭青兰,他十六岁那年就有了娶郭青兰的贼心,甚至在背郭青兰过河的那一回,他就有了狠狠咂一下郭青兰舌头的想法。但如今他把政治看得太重要了,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共产党员大队长兼支部书记马长存,跟一个划了地主成分的女人结为夫妻,这在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是不可想象的。
“青兰,我……我不能哩!”
马长存把郭青兰轻轻推开,又轻轻地扶她在炕沿上坐下,动情地说:“你,你是个好姑娘,是我们大队最好的姑娘,可我俩……我总觉得不行。”
“你嫌我成分不好,是吧?这我早就知道,我的命苦哇。”郭青兰边哭边往炕角挪。她在炕角哭泣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泪水满面的脸,不再哭了。她好像挺理解马长存的难处似的,望着马长存清油灯盏下高大的身影,渐渐地沉静下来。
马长存很理智地上了炕,跪在郭青兰面前,用一双大手抹去郭青兰脸上的泪水,轻轻地用手背拭去郭青兰眼睫毛上晶莹的泪珠,喃喃地说:“听话,青兰,快把衣裳穿上。天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啊!”
郭青兰穿好了衣裳,理了理头发,抹了一把泪,黑暗中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这就是马长存的初恋,而且他一生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女人。不久,为了逃避这个女人的美丽和善良,为了忘记这个女人曾经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雪白的身子和野狐一样的诱惑,他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贫农成分的姑娘突击结了婚。姑娘叫巨秀英,是一个大队书记介绍的对象。从此,他闪下郭青兰孤单单一个人推日子。按理说,凭郭青兰的品行和模样儿,完全有可能找一个有眉有眼的男人,但她从那个晚上把自己雪白的身子给马长存看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别的男人。尽管村里的好心人给她牵过好几回红线,她似乎从未有过任何念头。这使马长存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常常有一种内疚和不安。
可眼下曾使自己的心灵剧烈颤抖过的女人,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闲谈取乐的笑料,他这个大队书记不得不出面干预了。马长存望一眼星星密密麻麻的天空,加快了步子。快到郭青兰的家门口时,他的脚步又慢下来。他有点拿不定主意,在郭青兰的门前转了三转儿,这才沉重地举起了手。他凸起的指关节按在了门板上准备敲门的一瞬间,又缩了回来。马长存开始鼓励自己,怕啥,大队书记找社员谈话,这不是很正常吗?这样想过之后,他又一次举起了手,轻轻地敲响了门。
“谁呀?”
没有声音。
“谁呀?”
“我。”马长存鼓足了气儿。
在炕上纳鞋底儿的郭青兰显然已经听清楚了马长存的声音,她哧溜一下轻盈地窜下炕来,吱扭一下打开了门,一见果真是马长存,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惊喜得不知该说啥才好。
“快……快进来!”郭青兰一边拉马长存坐在炕沿上,一边说,“看你瘦成啥了!”
马长存暗暗吃惊,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暖流,到底是这个女人心细,在如此微弱的灯光下,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瘦了,而且那话中明显地流露出一个女人下意识的关心。他原以为郭青兰会把脸一翻,眉毛一横,破口大骂,然后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撵出门外。可郭青兰并没有这样做。
郭青兰大胆地望着马长存,还是过去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以至马长存不得不躲避开她灼灼逼人的目光,不好意思地钩下头去。他是大队支书,是村里八百多口人的主儿,他是以一个干部的身份给一位社员来做思想工作的,这个身份一定得把握好,一旦防线被郭青兰突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打开了话茬儿,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书记,你往炕上坐,坐,快坐,我把被儿收拾给个,看这炕乱的。”郭青兰也不把马长存当外人看,异常麻利地拾掇起炕桌上吃剩的东西,边收拾边将一个洋芋渣儿拣起来,填进嘴里。她对马长存是极为信任的,要知道,能够在一九六零年的夜晚老鼠一样偷吃到东西的人,走的绝对不是正道,也绝对是背着大队干部干的。
人们常说,没有男人的家就像照不到阳光的阴洼,四时八节阴丝丝的,所以有一首青海花儿里这样唱道:“哥是阳洼妹是水,不要断,就叫她清清地淌着。”马长存看着郭青兰张风漏气的两间破房子,心里不是个滋味,但马上又从心里很快抹去了这一瞬间的同情。
郭青兰收拾好了一切,并没有跟马长存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凑近他坐在炕沿上,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不说话,好像一个女人做错了事情在等男人训话似的。
马长存勾着头,但他意识到此刻郭青兰的目光盯着他,心理上一点也不踏实。往郭青兰家来的时候,他就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甚至要说的第一句话他都想好了,可现在,他只觉得浑身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学生在课堂上做小动作,偏偏让眼尖的老师盯上了一样。马长存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要说的第一句话。他不敢抬头去迎合郭青兰的目光,一旦目光闪电一样相撞,郭青兰扑在自己的怀里,今晚夕一切就都完了。那样,就好比自己的白汗褡上染了黑墨,洗也是黑的。想到这里,马长存定了定神,把脸一拉眼珠子一转眉毛一横,响响地干咳了一声,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就像每次在社员大会上讲话那样。
“郭青兰,你可知道我来干啥,啊?”
郭青兰并不怕马长存装出的那一副样子,在她眼中他还是过去的那个马长存,只是现在的地位有了一点变化而已,她静静地望着马长存。马长存的目光突然跟郭青兰的碰了一下,又赶紧把头勾下,重复着刚才的话。
“郭青兰,大队书记跟你问话哩,你听见了没,啊?”
还在几年前,马长存没有这种善于伪装的本事,可几年的大队支书历练和诸多的应酬,使他不得不变化。政治有时需要热情,有时也需要板起面孔,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政治面孔。
郭青兰从未见过马长存的脸拉得这么长,说话这么冲,心里一慌,一时没有了要说的话。但她是个极聪明的农村女人,要不马长存也不会看上她。郭青兰很快就明白了马长存是来干啥的,细长的眼睫毛一眨,很懂事地钩下了头,试探性地说:“你是大队书记,想来谁家是你的事,我咋知道是干啥哩!”
“啥?你说啥?你干下的事你咋不知道?你说你跟麻狼是咋回事?”马长存这会儿才从被动变成了主动,把头抬起来,在郭青兰面前才像个大队支部书记似的,“这个问题你得交代清楚。”
郭青兰把头又钩低了一些。
“我知道你是为啥事来的。公社书记、上庄里的麻狼,只要他们有那个心,我都挂,可我给脸不给心,我的身子只有你见过。我,我……只是勾引他们给我吃的,可我从没干过那种事情。”郭青兰边说边从炕沿挪到马长存身边,抹了一把眼泪说,“马书记,你不知道,他们那种男人跟你不一样,从眼睛里就看出对女人没有好心眼,所以我就挂,哄弄他们往我这里送吃的,可我……从没有干过那种事情。我吃了他们的、拿了他们的,他们黏不上我,就在外面放风。”郭青兰跪坐在马长存的身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叙说着。
马长存从郭青兰眼睛里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郭青兰也许对别人能说假话,对他却不会说假话的,他是信任她的。马长存觉得自己对不起郭青兰,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伤心的郭青兰,心里暗暗骂道:驴球的麻狼,不是个东西,吃不上桃子,就说桃子是酸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这桃子是你吃的吗?这帮东西,怪不得提起这件事都色迷迷的,连口水都收拾不住,原来都是白贴。
马长存顺手抹一把郭青兰的头发说:“青兰,不要哭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这时的语气明显地温和了许多,那副政治面孔也一下没了影儿。
“马书记,我知道你在官面子上混,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要我,我知道我不配你。可我,我心里老是装着你。我想了几年,终于下了决心,只要你跟我相好,我不难为你,也不难为嫂子,隔三间四地想了就过来吃一顿热饭,我不让你干任何事情,只求你坐一会儿,我会一辈子守着你。”郭青兰边说边把头勇敢地抬起来,猛一把抓住马长存的胳膊晃着。一股久违了的女人的热气冲在马长存的脖子上,使他痒酥酥的一时无法抵挡。“咋样,长存哥,你说话呀?啊?”见马长存不生气了,郭青兰又把刚才的“马书记”变成了“长存哥”。
马长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郭青兰的双臂轻轻从自己的胳膊上推开,硕大而粗糙的手掌心疼地抚摸着她蓬松而凌乱的头发。她毕竟才二十八岁啊,难道就这么一天天等下去?三十岁,四十岁,在无限的等待和艰难的挣扎中一天天变成个丑陋的老女人?想到这里,马长存有点伤心。
“青兰,等生活好了找个婆家好好过日子。”
“看你说的,我跟谁去好好过日子哩!你把你八百多口子人吃饭的心操好,闲了没事干了,能一星半会地想着我,我就满足了。走吧走吧,再过一会儿天就亮哩,一个书记让人见了不好哩。”郭青兰边说边一转身轻捷地下了炕,揭开锅盖将准备早饭吃的三个烤洋芋塞在马长存的怀里,“这是干净的,你把心放到校场里吃。”
马长存推推搡搡不好意思拿,不料,郭青兰却板起脸来说:“还推辞啥哩,揣好,家里去了趁热吃上。”
马长存揣了郭青兰给他的三个烤洋芋,久久望着她在清油灯盏的光亮下娇小的身躯,那余热未散的三个烤洋芋往隔了一层衣服的肌肤上渐渐地扩散着温度,一种如同女人的手长时间触摸过的那种温度。此刻,马长存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黑洞洞的晚上在清油灯下头一回见到的雪白的女人的身子,眼前一晃一晃,一时间,他的血液和着烤洋芋的热气儿燃起一股男人的冲动。男性的本能极力怂恿他拭去郭青兰眼眶里的泪水,然后把郭青兰款款地抱在炕上,痛痛快快、生生死死地好上一回,也算是真正当一回男人。
不,不能。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要保护这个女人,而保护这个女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现在马上离开。想到这里,马长存心一狠跨出了门。
脆生生响了一声,一扇柳木打成的门把马长存和郭青兰分隔在初春的夜里。天上有一块云扯了过来,星星此刻都罩上了面纱,黑暗中湟水呜呜咽咽,如歌如叙,好像遥远的山那边漫来的少年:
南山的泉水清清地流,
北山里起啥云哩?
尕妹的身子雪白的肉,
一辈子给啥人哩?
从郭青兰家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马长存完全凭着自己的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迷迷糊糊地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好长一会儿,那男子汉的情火还不能压抑。他已经一年多在生理上没有做那种事儿的要求了,可今晚上有了。他三步并成两步跌脚绊手地跑到湟水河湾里,蹲下来把揣在怀里的三个烤洋芋狼吞虎咽地填进空荡荡的肚子里,抽了一会儿烟,全身燥热得让他难受,就像头一回喝了酒,整个心胸像火烧,眼前全是女人雪白的身子一晃一晃的。马长存想在水里泡一下。他知道河湾往东十米处的水最深,越深越好。他脱光了衣服钻进水里,双臂用力后腿使劲地游着,一个浪头向他打来,他猛一用劲,浪头被他征服,他哈哈大笑。那年月,人们的三尺肠子都空着二尺半,像马长存这样的干部肠子里也没多少五谷,可他凭着郭青兰揣给他的三个烤洋芋和那种用语言无法表述的燥热,来回游了四趟。正是初春,前几天浮在河面上的冰碴子这几天刚融化,但他一点也没有冷的感觉。如果让村里人看见这场面,一定以为他马长存是个疯子。
回到家里,马长存见老婆睡得死死的,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便上了炕蒙头睡觉。无意中将老婆的脚碰了一下,女人倒很精灵地把身子挨过来。黑暗中他瞪了女人一眼,狠狠踢了一脚女人的腿说:“驴日的,就知道干。”他老婆热脸贴了个冷尻子,但不敢生气,委屈地蜷了一会儿,又悄悄地把身子转过去。过了一会儿,听见女人嘤嘤地哭。
马长存扯了下被子,把头捂住开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