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谁在踏踏实实死等着食堂里的两碗清汤糊糊挨饿,谁在夜深人静时老鼠一样地乱窜,然后关紧庄廓门,在被窝筒筒里偷吃东西,这些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比如尕七斤就是一个,可尕七斤里外清楚,泾渭分明,从不偷自己大队的东西,为人也不是太坏,他这当书记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全当没有这回事。只要尕七斤在他面前老老实实,他绝对不会把尕七斤咋样的。再说,尕七斤婆娘娃娃一庄廓,婆娘是个病胎子,不是今天头痛,就是明天腹痛,三个娃娃就像菜地里的花缨萝卜一样,高矮胖瘦差不了多少,最大的还哄不了最小的,拿啥去养活四口人呢!去年自己不也是领着社员们去红坡沟偷了荞麦吗?可他转念又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经常在夜间行动的这些人就成了自己的心头病,撞在风头上想保也保不住。他是台地大队的主心骨儿,吃饭要管,社员的前途和命运也不得不管。
不知是刘书记的四千斤白面起了作用,还是啥原因,几个月来他头一回睡了个好觉,一直到亮半夜他才醒来了一回。睡醒后的马长存听着夜风好久合不上眼睛。虽然春风一个劲地吹,但湟水仍没有解冻,听不见哗哗的水响。头鸡喔喔地叫了第二遍之后,他披了衣服走出大门顺着巷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柳树下。他掖了一下衣襟,双手筒在袖口里蹲下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风声。这夜间的风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就像送葬时从遥远的山谷或者山梁上送来的若有若无的唢呐声,压根儿就没有春风那种雄浑壮烈的气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儿,再摸出一撮黄烟来,一卷一抿,便是一支“喇叭筒”,整个动作似乎就是一瞬间完成的。他闷闷不乐地抽完了喇叭筒,心想,人家三十岁上还耍娃娃性子不操一点心,可自己呢,八百多口人等着吃饭。
马长存一直坐到天麻麻亮。此时,东方已经露出了一片淡红色,庄廊里除了刚刚打过鸣的头鸡,再也听不到公鸡的叫鸣声了。三尺肠子空着二尺半,鸡还能叫鸣吗?马长存摇了摇了头。他现在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他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布上了一层红霞的时候,他的眼珠儿突然贼溜溜地转动了一下。他眨了几下眼皮子,便腾一下站起来,满脸的高兴。他有了办法。他要用尕七斤这张“王牌”为村里人办一点事情。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马长存便私地里挨门逐户做工作,先做男人的工作,然后再做女人的工作,把那几个偷鸡摸狗成风的人排了队,一个一个打发走了。轮到尕七斤家的时候,正好是半夜里。尕七斤家住在铁路南面的一个窝坑里,马长存站在铁路上正好能看清尕七斤家的一切。深更半夜的咋还亮着灯呢?他左右瞧了瞧,顺着一棵挨着庄廓墙的白杨树爬了上去,猫一样蹴在庄廓墙上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只听“吱扭”一声,见尕七斤的婆娘从一道门缝里闪出来,跪在炕洞门前折腾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折腾出来的东西用衣襟兜了进去。马长存顺墙溜下去,在窗根前听了听,没有动静,便“哗——”一下推开了门。
只见尕七斤把最后一个烤洋芋一下填在嘴里,使劲儿往下吞,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尕七斤的婆娘见进来的是马长存,麻利地将吃剩的半块洋芋塞在被窝里,赶紧窜下炕来跪在地上抱住马长存的大腿说:“马书记,就这一回,我们就这一回。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们吧!这不怪七斤娃,全是我的主意,娃娃们饿得连炕沿都爬不上去了。”
马长存定定地站在地上,怕吓坏了正在享用五谷的三个娃娃,没有出声。三个娃娃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捏紧手里的烤洋芋异常惊恐地挤贴在尕七斤的身边。尕七斤呆呆地望着马长存,只听“咕儿”一声把噙在嘴里的那个囫囵洋芋咽了下去,由于过分用力,脸被挣得紫红紫红的,本来就不好看的嘴唇紫里发青,活像两片片晒蔫了的茄子,很久很久才接了一口气。
“尕七斤,慢点吃,你咽气了老子还要打棺材发送你哩!你个驴球日的货,偷吃东西咋给老子连言喘也不言喘一声。”直到这时,尕七斤的婆娘才放开马长存的大腿。
“书记,我,我尕七斤不是人,我我我……”尕七斤边说边在自己的脸上打了几个嘴巴。也许是刚刚吃下去的几个洋芋已经转化成了能量,他打在自己脸上的嘴巴一个比一个结实响亮,这多少也表明了尕七斤在支书面前承认错误的诚恳态度。
“算了算了,你那一套我都知道,戏再甭演了,打肿了脸,村里人还当是你偷东西让别人打的。长话短说,今晚夕的事就算我没看见。可你不光是今晚夕,海山大队的大豆捆子是你偷的吧?石家营大队留籽种的洋芋是你偷的吧?还有……你已经成了县上的名偷,这都不假吧?你看着办吧,是留在这里让公安局抓去蹲班房,还是出去避一避风?”
“我听你的。”
“光听我的不行,这要自己拿主意。”
就这样,马长存打发走了尕七斤。他这样做,一是为了保护这些人,这些不安分守己的人大都有一两门手艺,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还是好社员,大队干啥事儿都挡不了手;二是给食堂多节省几口人的口粮,十口人的饭八口人吃跟八口人的饭十口人吃总是不一样,这个账三口人家的掌柜也能算。马长存想,把这些人打发走是对的,老这么偷下去,非偷个路断人稀的结局不可。滴水成海,到那时自己有九牛二虎的力气,证据在那里放着,想保也保不住,就干脆把他们早早打发掉,越远越好。等过了风头,只要自己大队支书的这顶帽子还戴着,想啥时候回来都行。
人虽然打发走了,家里也少了男劳力,体力活儿费劲些,可那几个人的口粮没有扣,原来打几口人的饭现在还是打几口人的。只要他马长存不放话,其他干部不会轻易开口的。就这样,那几个女人不但没有找他的事,还非常感激他。尤其是尕七斤家,他背着会计明一手暗一手地多分了粮食,三个花缨萝卜一样的娃娃也顺利地渡过了荒年,一个个虎头虎脑的,村路上撒着欢儿跑过来,结实得像尕骡娃儿。
那几个男人明知自己是迟早进班房的料,走的走了,跑的跑了,可马长存没有想到,尕七斤这没良心的东西,他妈的却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听说那狗日的东西先去了海西,后去了新疆阿勒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娃娃们都娶了媳妇,孙子都快上村里的小学了,却不见他的影子。
一九六二年,连续荒了三年的土地肥力十足,加上雨水也好,凡下了籽种的都没有亏人。台地大队的收成也不错,打了粮食的社员们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热闹得赛过年。久旱遇甘露,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农村女人也逐渐变得丰盈起来,眉眼也开始变得好看起来。有道是渴者梦饮,饥者梦食,情欲的要求随着生活的改善有了萌动,女人们开始有了生育的想法,尤其是身体状况好的那些女人,那种火苗儿很快在她们身上烧起来。尕七斤的女人还不上三十岁,看着别人家的男人和女人在劳动的空闲里眉来眼去的,尤其是在收工的路上,相互抬个铁锨、榔头什么的,等没人看见的时候拧一把掐一把都是一种男女间有趣的享受,她也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些男女之间的事儿。想男人的尕七斤老婆天天嘟囔着跟马长存要人,有时跑到家里要人,深更半夜不走,他跟自己的黄脸婆女人都说不清楚。有时甚至在开大队社员会时,哭着喊着撒一顿泼,说自己的男人是被他花言巧语骗走的,弄得他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有几个穷开心的也不知他马长存啥时候得罪了他们,说他使了奸骗走尕七斤,一个身子搂着两个女人,要不咋生活困难那阵子给那婆娘明里暗里多分口粮哩!现如今又好上别的人,不搂不抱了,那婆娘孤单着不行,找他的茬儿哩。说得还像眉像眼。他马长存还能说啥?有簸箕大的嘴也说不清。
呸!日他先人的贼妈妈,冤枉死老子了,真是老鼠钻到风匣里两头受气,但他给谁去诉苦呢!自己酿成的苦水只有自己往肚里咽吧。尕七斤啊尕七斤,你个不是人的东西,有像你这么当男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