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县上有关领导的指示,马长存将一块最大的铁疙瘩高高举过头,手不抖,心不跳,脸不红,那块扎了一圈大红绸子、熬尽了副县长和台地人心思的铁疙瘩发着紫青色的亮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整一百斤呐,他就那么踏踏实实地高高地举着。吃了人家的嘴短,人家见天价油汤辣水地伺候着,不听人家的日弄是不行的。照相机咔嚓一下,那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性的镜头!
马长存从痛苦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他正好蹲在一条长满冰草的塄坎上。他果断地扔掉了烟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刻,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整个夜空晴得只有银辉,头顶上月亮高高地悬挂着,冷冷地看着自己,把他过去的和现在的、高贵的和肮脏的以及心灵深处的一切都看见了。他的心开始战栗起来,隐隐发痛。他想,年轻时候咋如此天真呢!放着台地上一千多亩水地不务劳,咋偏偏要炼钢?唉,那个时候的人想法咋就那么简单呢。他又想,如果自己的生命中不遇见郭清明,如果郭清明不上“土地”那一课,那么自己会变成咋样呢?台地会变成咋样呢?想到这里,有一种羞耻感袭上心头,就像自己被扒光了裤子,精着尻子,露着鸡巴让村里的人们指画着、议论着。
他知道,磨台是全县最有名的富裕村,一切运动都是先从那儿搞试点,可后果咋样呢?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死了十八口人。这可能还是个保守数字。那里的榆树皮一夜间被剥光了,这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又咋样呢?县扶贫办公室的调查材料表明,磨台的人均收入只跟自己大队八年前的差不多,这就是说,按现在的情况,磨台要赶上时下的台地,还需要九年时间。磨台是水浇地,地理环境、土质都跟他们大队差不多,交通也方便,收入相差咋这么大呢?这一点他心里最清楚了。他虽然在炼钢上放过卫星,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在那种高压气候下,换了谁当书记都会那样干的,但真干和假干就大不一样。比如说炼钢这件事吧,他在领导面前是一副大炼钢铁连家都不回的样子,可在背后从未忘记过抓生产。在他看来,工人不上班,军队不练兵,农民不种田,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可他从未在人前头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也许这就是一个农民朴素的哲学观。他不是那种运动来了就忘记工作重点的干部,但也不是那种不热衷于运动的人,人前头他充满热情搞政治,人后却春播秋收有底儿。
幸好,马长存还清醒,要不后果就更糟了。不久,大炼钢铁的后遗症就完全暴露出来了,社员们的困苦日子真正来临了。要没有一年后的秋天那个晚上有组织地领着社员们偷红坡沟的荞麦,怕第二年的春天等着收社员们的尸都来不及哩!
一九五九年的下半年一开始,灾难便接踵而至,六零年的春天也来临得格外迟缓。春风从享堂峡蔫不兮兮地吹来的时候,没有一点活力。然而,人们还是渴望着“春风欲度玉门关”。台地人把秋风称“死风”,秋风吹过,大自然便陷入了生命的萎缩;而把春风称“活风”,春风吹来,就有生机,满山遍野的苦苦菜开始伸腰,榆钱开始变绿,一串一串,一层一层,在春风中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春风果真来了,但并没有给台地人带来温暖和喜悦。台地人争吃牲口饲料的事时有发生,他们开始挖苦苦菜吃了。
“你个没长眼的老天爷呀!”对老天爷从来都是唯命是从的老汉们开始埋怨老天了。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上面要求还要把食堂办下去。台地大队的食堂开张得早,散伙得迟,马长存整天价忙得饭都吃不上,其实也没有饭吃。
食堂设在大柳树对面的旱场上,全大队八百多口人,按上面的要求都要到这里吃集体饭。饭分两种:一种是老弱病残饭,稠一点;另一种是大众饭,清得能见碗底的图案,吃起来只有嗞溜嗞溜的水声,喝完了,一个个吐着红红的舌头,舔碗里的面粉,恨不得用舌头把碗卷到肚里去。这种饭喝胀肚子还是饿。其实,吃这种清得能见碗底的大众饭,绝对不会有吃胀肚子的机会,如果有这种好运,那一定跟食堂管理员有特殊关系,而且往往要开饭前盛好藏在某个地方,等夜深人静了偷着吃。
马长存在台地大队第一个办了食堂。他之所以第一个办食堂,并不是对这一新事物抱有多么大的热情,而是因为这能够引起公社和县上的注意,想从中得到一点什么好处。他订了账本,开始印饭票、买勺子、锅盆。没有油印机,他就去县中学求人,字刻得方方正正,像排的铅字。他忙了几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先借来几百斤洋芋、十来斤清油,就放出了吃共产主义饭的风声。他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办法,死等死要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先行动起来,得到领导的赏识,给领导脸上把金贴上,才有可能满足一点自己的要求。只提要求,不见工作成绩,心肠再慈软的领导也不会支持这种下级的。
公社里的头头听说台地大队办起了食堂,心里十分高兴,也不需要马长存亲自汇报,便把办食堂的事上报了县委。马长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说自己大队办食堂的事公社已经上报了县委,并且他还听说县委刘书记过几天要来台地大队转一转。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不是所有的大队县委刘书记都想来,书记能来走一走,说明对这里的工作是感兴趣的。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马长存就等着刘书记走一走了。那天他特意借来大队小学里的一块木制活动黑板,让村里几个笔杆子编了一段文不文、土不土的打油诗,念了几遍,觉得不错,让村里公认的书法家赵选很认真地写上去,远看近看都不错,这才放下心来,就等刘书记来指导工作。
人民公社是天堂,
天堂里美不过食堂;
清油白面满口香,
香到了社员的心上。
来指导工作的果真是县委刘书记。马长存当了几年的支书,已经总结出了一点小经验,在他看来,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待人处事总是受情绪影响的,不能在人家情绪低落的时候提一些扫兴的事情。刘书记也不例外。刘书记一高兴,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刘书记见了那几句不土不洋的打油诗,脸上露出了微笑,回头来给秘书说了几句,秘书便随手掏出笔记本不知写了些什么。见刘书记一张晴天脸儿,马长存便见缝插针提出要求,一会儿说要给刘书记写保证书,一会儿又说要写决心书。刘书记高兴之余就给他们大队批了一个四千斤白面的条子,并鼓励马长存说:
“好好干,只要干出了成绩,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再说你是一杆旗嘛,你这杆旗倒了,我书记的工作可不好干喽!”
“行。只要有刘书记这个话,我马长存给党和人民当牛作马也行。”马长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只要你刘书记批条子,我甘愿给你当牛作马。
马长存之所以创造一切机会让刘书记来自己的大队走一走,看一看,最终目的就是想弄点粮食。刘书记前脚刚走出村口,他就打发会计把那四千斤白面的条子连夜送到了县粮站。社员们听了要吃白面,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然而,对于一个八百多口人的大队来说,那四千斤白面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男人们开始在夜间行动了。这里的男人原本就把偷抢看得习以为常。台地大队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解放前是土匪窝子,常常打劫西宁的大商号经过此地的商队,连马步芳都睁一眼闭一眼。解放后,土匪散伙了,政府又分了田地,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原有的一百多户人家过起了安分守己的生活。可生活一困难,这种恶习又复萌了。作为一村之长的马长存,虽然不在夜间搞侦察,但台地大队晚上有行动的人他都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