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悄悄走来，地面上的积雪渐渐融化，小河里的冰越来越薄，急不可耐的小鱼在石头旁提前化冻的缝隙里争着探出脑袋，温暖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江农生从施工现场回来，老远看到河对面有几辆装得满满的卡车飞快地往前驶去。他正在纳闷，河对岸又出现了一伙藏族牧民，一个藏族汉子老远大声喊：“哎——，江——兄——弟——”一匹马飞驰而来。
“次——仁——大——哥——”江农生兴奋地边喊边跑着迎了过去。
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转着圈相互拍打着，久久不愿分开。
“你这是干嘛呢，带着这么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的？”
“你忘了，去年你们帮我们找到了办水泥厂的矿山，我现在是带人去建厂。”
“这么快就建厂了？这下好了，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们虽然离得不远，但是恐怕没时间经常见面，县委要求我们赶在年底前投产，我都愁得睡不着觉。”
“那我就提前祝你们早日建成投产。”
“谢谢！”次仁才让从马背上取下一个袋子，递过去，“这里边是一些牦牛肉和青稞酒，送给你们。”
“你老给我们送东西，可我们却莫有啥给你们……”
话被打断：“好兄弟不分你我，就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了，我还忙着呢。再见！”说完，翻身上马，急匆匆追赶前面的人去了。
这一年，四分队各项工作进展十分顺利，探明了三条矿脉，勘查出一个有用的矿区，发现异常后探槽取样效果不好，他们没有放弃，群策群力，按斑岩型铜矿勘查，勘探方向扭转十几度，设计三个孔，最深的一个孔全部见矿。
分队全体职工非常兴奋，备受鼓舞。
四分队库房的背面，有一个露天的厕所。
倒班回来的“猴子”，见高凤香匆匆忙忙钻进厕所，他急忙回房子把一包东西装进口袋里，然后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库房附近溜达。
高凤香最近肠胃不好，经常闹肚子。一上午就去了四趟厕所，翻肠绞肚的疼痛折腾得她蹲在厕所直想叫妈妈。一次次蹲解起身，她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虚汗直流，几次险些栽倒在地。她脸色蜡黄，没精打采地拖着虚弱的身体往回走。
“凤香，凤香。”躲在库房背影处的“猴子”向她招手。
“是‘猴子’兄弟呀，你在这儿干啥哩嘛？”
“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瞧，你这脸色咋这么难看，生病了？我看你总往厕所跑，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我估摸着你是肠胃不合适，昨儿个我到卫生所开了这些药，一天吃三次，一次吃两片。这里还有两盒山楂丸，你先拿去吃，千万别省着，山楂丸是开胃的好东西，吃了它你就能吃下饭了，能吃饭身体抵抗力就强了，自然病就少了。”
高凤香望着这个个头不高的男人，闻着他身体散发出熟悉的烟草味，自从自杀事件以后，“猴子”只要一有空儿，总会人前人后无私地帮助她，让她体会到了亲人般的关爱和温暖，久而久之，“猴子”这个东北男人在她的心中逐渐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令她有些情不自禁的心旌飘摇。但一想到“猴子”是有家室的人，只好压抑自己的情绪。
年前，“猴子”媳妇做手术，他请假回东北呆了二十几天。那些日子高凤香茶饭不思，心里一面希望“猴子”在家多陪媳妇几天，一面又巴望着“猴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等到腊月二十三，“猴子”风尘仆仆从东北回来了，悄悄给她捎来许多东北特产，什么松子啦，木耳啦，猴头菇啦。还特地为她带来一棵上好的东北红参，叮嘱她泡水嚼服补身子骨，感动得高凤香不知如何报答眼前这个对她无微不至关怀的男人。
“你今晚能到那边的小山丘后面来一趟吗？我有话要对你说咧。”话一出口，高凤香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是她说出来的。
“猴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高凤香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平日里麻木呆板的脸上显出几分羞涩，几分甜蜜，她慌忙转身跑回了宿舍。
忙碌了一天，大伙儿都早早地睡下了。
“猴子”心里惦记着高凤香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悄悄爬起来，溜出宿舍。
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天上，亮晶晶的星星不住地眨着眼睛。有几分忐忑不安，一面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朝小山坡跑去。
月光下，早已等待在山丘后的高凤香今晚似乎特意打扮了一番，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儿，见“猴子”走过来，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你啥时来的？”猴子故作镇定地问道。
“我也刚来一会儿。”柔柔的声音。
“你……你有啥事就说吧！”他有点儿语无伦次。
半天没吭声，忽然抽泣声起：“猴子兄弟，我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活了二十五年，自从嫁给那个畜牲以后，莫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要不是你照顾我、鼓励我，我也活不到今天。我觉着，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活得像个女人，我知道你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可是你们离得远，一年到头见不着面，也苦了你咧，我一个莫本事的女人，莫有啥可以报答你的，如果你不嫌弃就……就要了我吧。”
“凤香，那可不行，我帮你是觉着你人好，心地善良，没想图你啥。我如果这样要了你，我还算是个男人吗？我有家有孩子，什么都给不了你，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你，我这样做只会害了你。”
继续抽泣：“我懂你的心，也不图你给我啥，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就是只想和你在一起哩嘛。”
“猴子”慌忙说：“我不能这样做。”说着，转身往回走去。
皂香味飘来，香暖的身体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说：“你莫走，我是自愿的，不要你担任何责任。”
“你……我……”猴子使劲想挣脱，但是感觉自己的脚不听使唤，身体越来越软，没有一丝力气，两个身体纠缠着、紧贴着、慢慢地倒在了草地上……春暖花开的季节，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
江农生正和陈少华在屋子里商量事情。
“笛笛笛——”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他俩诧异地走出房门，只见一辆崭新的解放牌卡车在院子里“嘎——”一声停了下来。
正在纳闷，车门打开，分队的经济员刘文卫高兴地从车上跳了下来，高声说道：“江队长，我们这下可神气了，大队给咱们分队配了一辆汽车。”
江农生跟陈少华喜出望外，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给咱们分队的？”
“汽车都停到咱们院子里了，眼见为实，这还能有假。”
江农生和陈少华对视一眼，兴奋地跑到汽车跟前，绕着卡车转了一圈，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说：“乖乖，鸟枪换炮了，好日子来咧，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汽车咧。”
车上跳下一个瘦高个子，梳着精干的运动头的年轻姑娘，身上背着一部电台，接着又下来了一个黑黝黝的小伙子。
“江队长，这位女同志是大队调给我们分队的话务员沈兰，这个男同志是大队分给咱们的司机葛小宁。”
笑眯眯的沈兰大方地半开玩笑地向他们伸出手说：“江队长好，陈队长好，沈兰前来报到。”
江农生高兴地伸出手说：“欢迎你到这里工作。”
司机葛小宁也热情地和江农生握手说：“江队长，以后有啥事尽管吩咐。”
江农生和陈少华高兴得脸上放着红光：“欢迎欢迎！”
江农生急不可待地问沈兰：“现在电台能和大队联系上吗？”
“怎么，江队长急着想和对象联系吗？”
“不是，不是，我还莫有对象呢。我是想和队领导联系一下。”
沈兰一看江农生羞涩的表情忍不住笑着说：“噢，现在不行，每天早晨八点大队电台才开机。”
“那好，我明天早晨再联系。”他转过身对刘文卫说，“你先带他们两人到宿舍休息，然后找机修工汤师傅帮沈兰把电台的天线架好。”
“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一大早，江农生吃过早饭，就急不可待地来到电台旁等待和大队联系。
沈兰说：“江队长，还差几分钟呢，别着急，你先坐一会儿。”
“不急不急，我……我站一会儿。”
沈兰看着他那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你干吗那么紧张，放松一点，不就是通个话嘛。”她这一说，把江农生也给逗乐了：“哎呀，你不知道，以前我是在电影里见过电台，莫想到今天自己也能用上。”
“那好，今天就让你江队长尽情享受一下电台的魅力。”说话间，她熟练地打开电台，戴上耳机，一边慢慢地调着波段，一边专心地倾听，她用甜美的嗓音说：“洞吆洞吆，我是洞四，听见没有，听见了请回答。”说了三遍后，耳机里传出大队话务员的声音：“洞四洞四，我是洞吆，有话请讲。”
“四分队分队长江农生要和吴书记通话。”
“请稍等。”
沈兰把耳机和话筒交给江农生说：“大队的话务员帮你找吴书记去了，稍等一下。”
江农生接过话筒和耳机，小心翼翼略显笨拙地把耳机戴上。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出了吴崇光熟悉的声音：“江农生，你好啊！”
江农生一听，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说：“吴书记，您好！卡车和电台已经到位，感谢大队给予我们四分队的关心和支持。今年年初，我的工作莫做好，发生了生产事故，造成了经济损失，影响了工程进度……”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还记着这个事儿啊，我可不想在电台里听你做检查，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人这一辈子谁不犯错误啊，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是最重要的。你们现在的工作开展得怎么样？”
“现在我们分队的工作进展很顺利，职工的工作积极性也很高。”
“那就好，你们要抓紧时间，尽快把玉树沟的矿床搞清楚，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你们呢。”
一听有更重要的任务，马上来了精神：“什么任务啊？”
吴崇光爽朗地笑着说：“你急什么，到时候会通知你的，好了，我正在开会，有话以后再说吧，再见。”
“好的，吴书记再见。”江农生摘下耳机，递给沈兰，说，“有电台就是方便，往后再也不用怕和大队失去联系咧。”
玉树沟忽然热闹起来。一下子来了十几辆卡车、三百多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腾运公司的职工，到这里的任务是为铜选矿厂的建设作前期准备，现在来的这些人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根据铜矿床的开发情况，估计可能要上七八千人。
江农生看到腾运公司的职工正在和水泥砂浆，他过去找到公司的负责人，说想借此机会请他们为牺牲了的地质队员做三块墓碑，腾运公司的负责人痛快地答应了，并且让江农生把墓碑上的字写好，做好后送过去。
这是三块一米高的黑色墓碑，上面分别雕刻着牺牲的三位同志的姓名和简单的事迹。坟墓上已经长满了青青的绿草，立碑的几个人走后，江农生索性盘腿坐在王秉贵的墓碑前，仔细看着墓碑上的字迹，心中如潮涌动，默默与他交流：王工啊，每当来到你身边，我都有许多感慨，你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地质工作者，可是你知道吗？你的人格魅力感染着身边的每个人，多年来，你用辛勤的工作实现着人生的价值，在漫漫的人生路上，你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培育了多少地质人才和骨干，你默默坚韧的个性，引导我们新一代地质人成长，你是老师，是我的榜样；你像父亲，父爱如山；你是我们大家最敬重、最爱戴的人，你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江队长，大队吴书记找你讲话。”
电台里传出吴崇光的声音：“江农生，你们在玉树沟的探矿任务基本完成，经大队党委研究决定，把你们分队的人员分成两部分，一少部分继续留在玉树沟做扫尾工作，一部分进入大孤山开展新的找矿工作。”
“请吴书记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江农生异常兴奋。
“你先不要急着表决心，告诉你，大孤山地区山高林密，河流纵横，只有一条简易公路能通到离工作区三十公里的地方，先不要说开展工作，要走进去估计困难就不小，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吴书记，你放心，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想进去，就一定能进得去。”
电台里哈哈大笑着说：“好，我就喜欢你小子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再见。”
“好的，请吴书记放心，再见。”
通完话后，江农生心情有几分复杂，既有马上开赴新的工作区的亢奋，又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沈兰望着他表情复杂的脸试探地问道：“江队长，有新任务了？”
“嗯，明天你就知道了。”江农生点点头。
当天晚上，他召集班组长以上的骨干开会，研究出发前的有关事宜。
坐在毛绒绒的草地上，倾听江农生传达大队的决定。传达完后，江农生扫视了一圈接着说：“咱们如何执行大队的决定呢？我和少华研究了一下，决定坑道组全体人员和212机台以及所有后勤人员再加三名地质人员组成进入大孤山第一梯队，由我带队，其余人员继续留在玉树沟，由少华负责，彻底完成任务后再开赴大孤山。第一梯队的人员只带三天的干粮，抄近路步行前进，机器设备装卡车绕大路走。这里现有的物资全部留下，第一梯队的后勤供应直接从大队进行调拨。出发的时间定在大后天，走的人员要用明、后两天时间做好出发前的一切准备工作。我说的话大家听清楚了莫有？”
大伙儿齐声说：“听清楚了。”
“大家对我刚才的安排有莫有不同意见？”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说：“没有。”
“那就这样，散会。”
第二天一大早，全分队的人都早早起床，匆匆忙忙吃完早饭，走的和留的人员相互握手告别。
江农生背着行李，牵着一匹马站在院子里大声说：“进入大孤山第一梯队的人员集合。”
大伙儿刚站好队，忽然听见一个粗大嗓门说：“哎呀！差点儿赶不上了。”
是次仁才让。
“次仁大哥，不是都说好你不来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次仁才让眼里噙着泪水，一把拉住江农生说：“你们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再见面呢，我能不来吗。”
江农生也不由得鼻子一酸，他强忍着安慰次仁才让说：“你别这样，说不定几个月后我们又回来了呢。”
“你们要真回来，就提前言语一声，我去迎接你们。”
“好，我一定告诉你。”
次仁才让这才松开手，他从腰里解下酒囊，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碗，边往里倒酒边说：“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是做大事儿的，我也没有办法留住你们，就用这碗酒给你们送行了。”说着，把酒碗双手递给江农生，江农生接过去喝了一大口，递给尚大有说：“往下传，每人都喝一口。”
喝完酒，江农生坚定地说：“再见，次仁大哥，出发。”
话音一落，陈少华领着留下的人员再次和要走的人员握手告别。
江农生对尚大有说：“你牵着马，把两个孩子放到马背上，注意安全啊。”
次仁才让拉着江农生的手，跟着一块儿往外走，走出很远了，在江农生的一再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停住。
走到一个小山包上，回头看一眼正在建设选矿厂的热火朝天的场面，江农生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王工当初说得对，地质队员开山辟路，寻找宝藏，创造了繁华，然后把繁华留给身后的土地和人民，我们自己注定要从一个荒凉走向另一个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