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支持青年扎根边疆,某边防骑兵部队派出了十几名战士,由一位连长带队来到红星大队,帮助青年盖房子。房子选址在冬营盘的中间位置,盖成后将是草原难得的一流砖瓦房。
第一个劳动考验摆在大家面前。军人为师傅,负责砌墙等技术活,青年们为小工,负责供砖和水泥。
“休息了!”一声哨子。大家瘫软地坐了下来,依靠着砖垛喘息着。炊事员挑来了开水,女生们累得几乎懒得起来舀水喝。她们想在短暂的休息时间把劳累从身上全部驱赶掉。直到有人把水送到身边。
“吴丽,喝点水吧。”吴丽的头在膝盖上晃动了两下。她真的无力了,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天的劳动结束了,大家趟过乌兰河,回到蒙古包,一头倒在自己的地铺上。
“马力,快起来,咱们到河边转转。”丁旭催促着。
“今天太累了,不去了。”
“这你就受不了,你看人家李斯特又拿着琴走了,你呀真是怕苦怕累。”
“谁说我怕苦怕累。”马力一翻身爬了起来,“走!”
“谁有剪子?”白如玉问。
“干什么?”
“我要剪掉辫子,哪有力气梳这个。”
“对,我也剪。”
“还有我。”
“黄雪燕从包里取出剪刀,陈玲把挂在哈那墙上的镜子取了下来,孙红举着油灯,大家互相剪了起来。有的长发剪短,有的剪成两只羊角小刷子,有的干脆剪成齐耳短发。唯有张秀春两条乌黑的长辫仍搭在前胸……
“陈玲,你看我这疙瘩,怎么起了一大片。”陈玲仔细看着刘爱武身上鼓起的红色块疹。
“你这可能是过敏性的,如果是的话,要尽量避免过敏源。”
“过敏?过敏源?什么是过敏源?”
“这就多了。冷空气、灰尘,还有花粉等等。在医学上这叫变态反应,由体内组织胺过于敏感引起。”
“天哪,那我可怎么办?草原到处是花,我最喜欢花,昨天才采的花。”说着刘爱武哭了起来。
“爱武,你怎么又哭了,现在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问题。也许是盖房子水泥灰尘引起的,或许是风疹。你先把花移开,观察两天。”
“如果真的是花粉,那就惨了。”刘爱武不停地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爱武,别哭了,这算不上什么,人生也许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这点小问题何必挂心上。”张秀春安慰道。
“就算是花粉作祟,也没什么可怕的。医学发达了,会圆你爱花梦的。”陈玲说。
“爱武,美是多样性的,有五彩缤纷绚丽多姿的鲜花,还有清雅幽静疏朗恬淡的绿叶,是不是?不妨咱们采一些好看的叶子,装点我们的房间,也许会呈现出一种意想不到的美丽。”
“对呀,孙红说得对。”刘爱武露出了笑容。
吴丽吃力地和着水泥。
“吴丽,看来你真是娇无力,像你这样怎么行,干活得用力。”刘爱武忍不住对身边的吴丽说。
“我已经用力了。”吴丽说的是实话,她不会偷懒,可无论怎么干,都给人一种不出力的感觉。
“你呀,就像个资产阶级小姐,从来没干过活,你休息一下,看我是怎么干的。”
“你……你……”吴丽说不出话来,泪水夺眶而出,转身跑了。“哎,吴丽……吴丽……”刘爱武追了几步停住了。
“爱武,你怎么说话?”陈玲走到刘爱武身边。
“我没说什么呀,看她干活那个样子,真让人憋得慌,我想帮她,可她还哭了。”
“你说她像资产阶级小姐,她怎么受得了。”
“本来吗,她干活不用劲,还不许人说。”
“我听说她出身地主。”徐心池说。
“怪不得满身娇气,我一眼就看她不像无产阶级,你看她手软得像面条似的,我还好心要帮她,真该让她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她也不是地主。”
“可她是地主的后代,她的身上无不打着剥削阶级的思想烙印。”
“可她确实体质很弱,你看她的腰恐怕还不到一尺八。”
“所以要锻炼呵,你呀总是从医生的角度看问题,要从思想上找原因。”
乌兰河平静地向东流去。吴丽坐在河边,任泪水恣肆地流淌着。她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位中学校长,母亲也是一名教师。记得那年她刚上小学三年级,有一天班里发登记表,其中家庭出身一栏老师让学生们回去问家长。她拿着登记表回到家里问父亲,家庭出身一栏怎么填。父亲接过表格看了一眼,对她说,地主。当时她没弄明白,以为自己听错了,“爸爸,地主不是坏人吗?我们家可不是坏人。”她天真地笑着。父亲看了她一眼,将表格递给了她,“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你爷爷、奶奶不是坏人。”“什么?”她惊呆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地主——这个令人痛恨的词汇竟和自己紧紧地连在一起。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无暇照顾她,所以她从小住在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非常疼爱她,在她的心中爷爷奶奶是那么的慈祥、善良,直到要上学她才从乡下回到父母身边。虽然离开了他们,但每年父母都要带她回去看望两位老人,她也经常给爷爷奶奶写信,虽然只有几句问候话,但爷爷总是长篇大论地给他这位孙女写回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老师的话,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爷爷、奶奶几乎是她孩童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可是这一切竟在那天被打破了,没想到她热爱的爷爷、奶奶竟是地主、地主婆——是黄世仁、南霸天那样欺压百姓的大坏蛋,是剥削劳动人民的恶魔。后来她又知道了她的母亲也是资本家出身,她的身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而且从此以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学校就要发表格,那个让她恐惧的家庭出身一栏,总是很醒目地占据在第一行的位置。别人可以很骄傲地把表格给老师,而她总是偷着写好偷着给老师。可是终于有一天她的家庭出身暴露了,父亲成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当权派,被开除了公职。随之而来的是别人歧视的目光和言语,几乎没人理她,天真活泼的她开始自卑孤独起来。她恨她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亲,她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适逢毕业,学校号召去边疆,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她要远远地离开家,到一个没人知道她出身的地方,一个不被人歧视的地方。可是噩梦却像影子一样跟了过来,令她猝不及防……她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静静的河。忽然她发现不远处一个人好像在看着她,是丁旭——那天广场点名搞恶作剧的正是他。她也恨他。要不是他那天当众叫她娇无力,今天也不会遭遇刘爱武的说辞。这三个字就像尖锐的刀子一样扎着她的心,令她羞愧和痛恨。她端起盆朝回走去。
“吴丽。”丁旭鼓足勇气走了过来。吴丽没有理他继续朝前走去。丁旭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哎,你在这儿干吗?”马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你别讨厌哪!”
丁旭失眠了。吴丽——一个柔弱的女子走进她的心中。那天傍晚的惊鸿一瞥,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自从来到这个新集体,他一心想着画画,沉浸在草原上的山水、骏马之中,还没来得及注意队里的女生。他知道那天点名,他确实有点恶作剧的成分。记得那天他一声“娇无力”刚落,就引起大家的一阵哈哈大笑,当时自己还感到很开心,后来早就把这事儿扔到了脑后,吴丽是谁他根本不知道。可是那天当他第一次看清她的时候,他才感到后悔起来。子豪说她敏感,自己是第一个招惹她的人。一个经不起别人随便说的女孩,被自己的放浪推到了大家的面前。今天又有人说她娇无力、资产阶级小姐,看来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想向她道歉,可是她根本不理自己,显然她现在非常恨自己。
熄灯了,蒙古包里一片漆黑……爷爷奶奶带着吴丽来到湖边。一只白天鹅朝她奔来,她高兴极了,搂着天鹅细长的脖颈骄傲地笑着。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恶狠狠地说:“天鹅,你快离开她,她出身地主,她爷爷是大坏蛋。”天鹅吓跑了。爷爷奶奶慈祥的面孔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你们这些穷光蛋,还想造反?谁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谁……”她哭了,泪水打湿了枕巾,“吴丽,吴丽,你醒醒,你怎么了?”白如玉将她摇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别太在意,有些人自以为自己出身好就欺负人,岂有此理!睡吧,以后谁再闲言碎语告诉我,我非和她理论理论。”
房子增高了,战士们搭起了脚手架站在上面砌砖。男生力气大,抛的砖够军人师傅用一阵,女生几乎供不应求,有时抛不好,砖头掉下来摔成几块。虽然很累,但她们咬着牙坚持着。别人干一会儿可以休息一会儿,吴丽几乎不得休息。为了不让别人笑话自己,每当累不可支,她就默诵着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来给自己鼓劲。说来也怪,毛主席的教导使她真的不那么累了。
经过大家齐心努力,房子已初具雏形,两端的等边三角山墙即将完工,这意味着就剩下搭屋顶,离大功告成不远了,工地上活跃起来。
刘爱武供了一会砖停了下来,她看了看架子上的砖心里想:够师傅用一阵子了。于是她脱下手套拢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然后站在砖垛将双臂支在架子上,“哎,副班长师傅,你当兵几年了?”
“二年。”
“你回家探亲了吗?”
“没有。”
“那你想家吗?”
“嗯,不想。”付师傅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哎,刘同学你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我要是想家我就不来了。”
“不对吧?你能不想家?坦白地说我都想家。”旁边和泥的宋长白插言道。
“怪事,你想家是你的问题,干吗和我扯上。没出息,什么男子汉!”刘爱武连珠炮似的回应着他。
“男子汉就不想家了?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郭子豪反驳道。
“对,对!说实话我天天都在想,做梦都在想。”有了支持者,宋长白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孔老二教导你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何必来这么远呢?”
“此言差矣!想家,但我们不怕想家,这叫父母在我们偏远游。不像你,想家还不好意思承认。”刘爱武听他这一说,一下子从砖垛上跳下来,抓起一把沙子扬了过去,“叫你们想!”正好连长走了过来,沙子不巧落在了他的身上。刘爱武吓得直吐舌头,“对不起!连长。”
“没关系!”连长拍了一下身子走了。连长是个标准的军人,风纪扣总是扣得严严实实,从来没见他脱过帽子。而且他平时不苟言笑,尤其在女生面前更是严肃。
房子终于竣工了,它傲然地坐落在红星大队的冬场中央。走进大门是一个门廊,然后是走廊,走廊左右两边是男女生宿舍,男生四间,女生两间。西头是图书室。东头连着仓储室、厨房、饭堂兼会议室。
“哎,解放军要走了,我们帮他们洗洗衣服,聊表一下我们的心意。”张秀春对女生们说。大家立即表示赞成。
女生们来到乌兰河边,认真地洗着。她们洗得特别仔细,不放过哪怕是一点点的污迹,明天解放军就要离开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思绪涌上心头。一个月来他们朝夕相处,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们将洗好晾干的军装整齐地叠好,有不平的地方,撒上水用手扯平,然后将开水倒进茶缸充当熨斗把它熨平。
大家满怀着乔迁的喜悦,将行李放进勒勒车里。牛儿迈着欢快的步子,同学们唱着歌儿朝着他们的冬场新居一路走来。
“离开蒙古包,还真有些舍不得。”
“是啊,我也没住够。”
“以后还会住的,打草、放牧都要住蒙古包。想不住都不行。”
下了车,男生帮助女生们扛着行李,女生们提着脸盆、背包之类紧随其后,“孙红,你在哪个房间?”孔卫东扛起孙红的行李转头问道。
“5号房间。”
“孔同学真是助人为乐啊。”杨涛在走廊一旁开了腔。
“谁像你光顾自己。”
“丁旭,你看孔……”只见孔卫东走出来,又将孙红手中的提包夺了过去。“看,连孙红的小手提包也不放过。”杨涛又抓住这一细节。丁旭笑了起来,“孔卫东,那可是人家的细软啊。”
“什么细软不细软的。”孔卫东擦着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让开,让开!”马力扛着一个大行李走进6号房间,“哎呀,徐心池,你妈就怕你冻着,就数你的行李大,扛你这一个等于俩。”马力放下行李边擦着汗水边说着。
“帮人还发牢骚,你看人家孔卫东,你应该向他学习,助人为乐。”徐心池一边拍打着行李上的尘土一边说。
“那下次我再也不管你了,让他帮你好了。”
“真是小心眼。”徐心池瞪了马力一眼。
“丁旭,来帮个忙。”
“别,等等……”丁旭望着远处。
“看什么,那三辆早着呢,还没过河。你也想向某位大献一下殷勤?”宋长白说。
“别胡说。”丁旭掩饰着。随手拿起一个行李走进了宿舍。
第二批行李又到了。走廊里大家穿梭着,忙碌着。赵岩扛着行李走了进来,吴丽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5号房间。丁旭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
白如玉脱鞋上炕,将吴清华的剧照展开在墙上比量,“孙红,帮我看一下位置。”
“你可真积极,被褥还没铺,就惦记着你的吴清华。”
“不帮是不是?”
孙红笑道:“岂敢,岂敢。低了,高一点。“好,可以了。”贴好了画,白如玉又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小相框,也是吴清华的剧照,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如玉,这位演员叫什么名字?”
“薛菁华。”
“江锋。”赵岩叫住了他,“全部搬完了,你组织一下,让同学们整理好房间后,去会议室布置会场,下午大队要开欢送会。”
“好!”
解放军的行李装上了卡车,他们个个军装整齐,排好了队伍准备出发。大家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别着。
“再见!”
“再见!”女同学的眼睛湿润了……卡车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一阵冷风袭来,猛然间大家才发现绿草地已经泛出了黄色,草原的秋天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