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来信了。”孙红拿着一摞信在走廊喊着。
“有我的吗?”
“有有,别急,别抢,我给你们分。给你刘爱武、孔卫东、徐心池、田小兵、陈玲、张秀春、黄雪燕……”
“雪燕的给我吧。”张秀春接过黄雪燕的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看完了父母的来信,又拿起了那封黄雪燕的来信,地址是腾格尔旗八一五四六部队。去年就有同学反映,黄雪燕和那个苏教员关系密切,以后苏教员调回了部队,就经常有这个地址的来信,当时并没有引起自己的重视,可是现在越来越表明,他们一定是在恋爱,身为团支部副书记的她,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前几天上级首长来基层检查工作,还特意来到我大队看望我们,叮嘱我们,戒骄戒躁,保持荣誉。领导对我们寄予了多么高的厚望啊!我们是先进典型,是全盟知识青年的榜样,决不能在这方面造成不好的影响。还有,白如玉这次汇演回来,打扮得更加厉害了,这完全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表现。几位女生对她的装束羡慕不已,这样下去,我们青年队迟早要被别的队赶上的。对此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认识,坚决抵制,决不姑息,将这一不良倾向扭转过来。”
黄雪燕打开箱子,找着东西。箱子里那张画卷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展开画静静地看着,难忘的一幕涌现在眼前:刘老师正在给大家演示写意牡丹的画法,不一会儿一幅牡丹图就画好了。
“刘老师,您画的太好了,美极了!这朵牡丹仿佛把人们的心打开了一样。”刘老师笑了笑,“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谢谢您!刘老师。我会永远把它珍藏在身边的。”她激动地接过画来。可是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花鸟画又成了资产阶级的东西。她抬头看了一眼箱子上那卷宣纸,上面已经落下了一层灰尘,仿佛在预示着她的画之梦已经尘埃落定。
“雪燕,看什么呢?”张秀春走了进来把信递给了她。
“没,没看什么……”
“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些花鸟画?其实我们应该摈弃那些东西了,它像腐蚀剂一样腐蚀着我们的思想灵魂。”黄雪燕沉默了。
“雪燕,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在恋爱?”
“我……”黄雪燕低下了头。
“雪燕,一个革命青年应该树立起远大的理想,不应该沉醉于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中,我们还很年轻,要把精力放在革命事业上。你现在被评为我们旗的优秀教师,又是一名中共预备党员了,就应该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接受党对你的考验……”黄雪燕的泪水流了下来。
夜深了,一幕甜蜜的往事涌上心头。那是今冬抗灾她和苏雅奇遇的情景。学校放假后她被分配参加抗灾后勤工作,那天她正在帮助牧民向新的牧场转移。当时雪特别大,狂风不停地刮着,风雪将羊群打散了,他们奋力地把羊往一块驱赶着,但肆虐的狂风使羊始终不能聚集到一起。突然远处传来了声音,朦胧中一列部队正徒步奔赴雪原。
“哎,同志,辛苦了!我们来帮助你们。”
“谢谢!”黄雪燕说道。猛然她觉得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她盼望已久的声音,尽管雪很大,看不清对方,但那富有磁性的音质让她断定一定是他,“你是苏教员?”
“是你?雪燕。”苏雅也听出了她的声音,风雪陌路的相遇,让他们百感交集。自从大雪阻断了交通,他们再也没有收到对方的来信,他们多么想在一起好好谈谈啊,但他们没有时间谈情说爱,只能把一腔思念压在心底。在几位解放军的帮助下,羊群终于被赶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
“谢谢,太谢谢你们了!苏教员。”一位牧民激动地说。
“不用谢,人民的军队为人民,这是我军的一贯传统。我们就是来帮助牧民抗灾的。包尼奥、董福来你们留下来,帮助他们转场,其余的继续前进。”苏雅命令着。
“是!”苏雅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带领着他的战士们出发了。
这是他们分别半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选择?要党还是要他?泪水打湿了枕巾……黄雪燕慢慢坐了起来,点上小油灯,含着眼泪给苏雅写最后一封信。
马儿轻踏着软草地,温驯地载着它的女骑士,向东浩特牧场奔去。黄雪燕和这匹枣红马已经成了朋友,每次去牧场给她的学生上课,都是它给她做伴。由于牧场的学生随父母放牧,远离人群,和他们这些外来的汉族青年交流又少,显然他们的汉语比起营子里的学生要差,所以除了正常去给他们上课外,她还主动要求去牧场给学生们补习。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浩特给学生上课的情景:几位学生好奇地看着她,用蒙语小声议论着,朝鲁老师用汉语给他们做着介绍,“这位黄雪燕老师今后担任你们的汉语老师,以后你们就会学到纯正的汉语了……”学生们鼓起了掌。自己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将来当一名老师,没想到真的当上了老师,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草原,当上马背上的老师。一年多了,她的学生进步很快,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和欣慰。如果有一天,他们有机会走出草原,有所作为,该有多好啊!什么时候牧民们才能真正过上定居生活,有了稳定的教育呢?想到这儿,她的心有些黯然了,去年大队答应修缮红星小学校舍,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动静,经过一冬的抗灾,这件事情又成了泡影。可她还是心有不甘地找到了书记。
“白书记,咱们红星小学校什么时候修缮?”
“不着急,大队会考虑的,赵岩也和我谈了这个问题。”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仍没有消息,她又沉不住气了,快放暑假了,如果再不修又要拖到明年。昨天她又找到了书记。
“雪燕老师,这个事情是大队的事情,什么时候修理,大队会告诉你的,你只管教好学生。”
“教室的墙皮都脱落了,有一个教室地面经常往外渗水。”
“我知道。问题不大,只要房子不漏就行,完全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可是您已经答应了,您说话可要算数。”
“今年情况不同,我们遭了雪灾,大队的开支很紧张,现在顾不上,以后再说。”
“白书记,教育工作是头等大事。这关系到……”
“那是长远的事情。”
“正因为这是长远的事,所以我们必须从现在开始。”
“雪燕,我知道你是一个好老师,可是,我们大队三百多人,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我白书记第一要解决的问题是畜牧业生产。”
“白书记您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没有牲畜丰收,就没有一切。”她哭着跑了。
“哎,看来没指望了。”她摸了摸身上,掏出了那封信,这是苏雅的最后一封来信,她一直装在身上,她不敢打开看,她怕她动摇了。她给他去信告诉他,她就要回家乡滨海市,她不想在边疆待一辈子,她让他忘了她。她每天忍受着这份痛苦,把精力用在了她的学生身上,只有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把信拿出来,轻轻抚摸着,感受着上面留下的温馨的印记。“苏雅,原谅我,忘了我吧,祝你幸福!”她把信放回了衣兜里,一抖缰绳快马向前奔去。
“雪燕老师!雪燕老师!”学生们向她跑来。她下马迎了过去。
“雪燕老师好!雪燕老师好!”
“同学们好!你们复习得怎么样了?”
“老师,给你,我的作业。”
“还有我的。”
“这是我的。”
“雪燕老师来了。”斯琴大嫂将她们迎进了蒙古包里。东浩特有三户人家,远近还有几个散户,共六个学生,每次这几个学生都是集中在她家上课,那几个散户离这几里地远,有的学生是自己骑马过来的,有的是家人送来的。
“娜拉怎么没来?”黄雪燕发现少了一个学生。
“她家搬了,她以后不来上学了。”
“不来上学了,她家搬到哪儿了?”
“东边淖干牧场。”
“噢,好,同学们,我们现在上课。首先我把你们上次的作业情况讲一下。总的来说这次大家的作业完成得不错,涛娅同学进步很大,苏格图也有进步,现在大家普遍存在的问题还是组词和造句。比如这次的作业,有一个造句‘一会儿’,有位同学把他造成‘一会儿子来了’,这不对,这个儿字在这里是语气词,没有意义,儿必须弱读。‘一会儿’的意思是指比较短的时间这样一个概念。比如,娜拉同学的这个造句就很生动,‘那只小绵羊一会儿就跑远了’。好,作业就讲到这里,下面讲新课,‘草原的夏天’我读一句,大家跟我读一句。草原的夏天是美丽的。”
“草原的夏天是美丽的。”
“蝴蝶起舞,百花盛开。”
黄雪燕骑上马朝着淖干牧场奔去。二十分钟后,一个蒙古包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打马跑了过去……
“谁呀?”随着声音,门开了,一位蒙古族妇女推开了门,她弯着腰,抬着头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女客人,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难得有客人光临,尤其是一位女性来访者。她走出蒙古包,上下打量着黄雪燕,雪燕也注视着她:圆圆的脸,红红的面颊,眼睛虽然不大,但人长得挺秀气,大约四十来岁。
“赛努!”
“赛努!你是红星嘎查(大队)青年?”
“是的,大姐,我是红星大队的青年,巴嘎西(老师)。”
“塔雪燕巴嘎西木努(您是雪燕老师吗)?”
“是的,您是?”
“我是奥德苏荣的妻子。”
“啊!您是大嫂,我认识奥大哥。怎么从来没见过您?”
“我家里事多,很少回营子。”
“怎么称呼您?”
“我叫哈斯,屋里坐。”
“谢谢您,哈斯大姐,我不进去了,请问淖干牧场在哪儿?”
“这就是!”
“啊,太好了!娜拉家您知道在哪儿吗?”
“她家在那儿。”哈斯指着。
“谢谢您,大姐。再见!巴牙日台!”
“扎么达赛音牙娃来!(一路顺风)”黄雪燕跨上了马,向哈斯大姐挥手告别。朝着前面的蒙古包快马驰去。
“敖登博日根,为什么不让娜拉上学了。”雪燕拉着娜拉母亲的手。
“家远了,女孩子,上学没有用。”
“不,博日根,你说的不对,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需要学习知识,有了知识我们妇女才会幸福。娜拉,你说对吗?”娜拉点点头看着母亲。
“雪燕老师,我们这里女孩子出了嫁,照顾家。”
“不,您那是老眼光,我们草原今后要走科学发展的道路,女孩子不光做家庭主妇,她要成为新一代的妇女,要靠文化知识。将来我们牧区要实现机械化、电气化。没有文化,就掌握不了。”
“机械化、电气化?”
“额吉,将来要用机器挤奶、剪羊毛。”
“机器挤奶、剪羊毛?”
“不光挤奶、剪羊毛,许多牧业活都需要科学技术,您现在不让她学习,将来后悔就晚了。娜拉很聪明,学习很用功,是个好学生。您如果耽误了她,将来娜拉会埋怨您的。”
“额吉,我要上学。”
“雪燕老师,你真好!我答应你。”黄雪燕笑了,娜拉笑了,她们发自内心地笑了。
“娜拉,我给你补课。”
“再见,雪燕老师!”
“再见。”黄雪燕向娜拉母女挥挥手,然后一抖缰绳转过身骑着马跑远了。
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黄雪燕急忙把那个装着学生作业本的书包带拉紧,旋到后背,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雨衣,披在了身上。顷刻之间瓢泼大雨下了起来,她猛抖缰绳,迎着大雨朝营子飞奔而去。一年多来,这位马背上的教师,不知经历了多少次风雨的洗礼,她早已习惯了。马儿载着她毅然地跃进乌兰河。河水暴涨,已经漫过马肚子,她一只手紧紧拉着马缰,另一只手拽着雨衣,生怕水打湿了她背上的书包。雨水冲击着她的脸,河水灌湿了她的大半个身子,终于枣红马以它的忠诚,载着忠诚的马背教师越过了奔腾的乌兰河。
“雪燕,你的身上都湿了,快换一下衣服吧。”黄雪燕没有动。水顺着她的面额、身体往下流淌着。
“雪燕,想什么呢?”孙红递过了毛巾。
“我在想我们草原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草原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是的,会更美好。”黄雪燕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