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河流淌,鸟儿声声。几位姑娘在洗着滚了一冬的棉衣。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她们的脸,皴裂的皮肤又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臃肿的身体一下子变得亭亭玉立。难怪诗人说,春天是诱人多情的季节。
“啊,这天真好,不会再冷了吧?”
“冷了也没办法,棉衣都洗了。”
“你们真积极,刚热两天就把棉衣脱了,我可不敢,前两天还下了雪,五月雪。”
“那你就捂着吧。做冰冻美人。”
“你说什么。”刘爱武向孙红身上撩着河水。
腾格尔草原各个牧场显得格外忙碌,母腹中腾跃的小生命不失时机地诞生了,它们欢快地来到人间,却不知道母亲们度过了神话般的冬季。或许因为本能退化,母羊开始并不认它们的孩子。妇女们将一只只小羊羔接下来,蹲在母羊身边唱着一首首古老的歌谣,呼唤着它们的母性,羊妈妈终于被感动,认下了自己的儿女,开始哺育它的孩子。
这是一个小浩特,有三户人家。陈玲将马拴在拴马桩上,走到了羊圈边。查干大妈正蹲在一头母羊身边,不停地抚摸着母羊的身体唱着。那歌就像摇篮曲一样缠绵动听,又像是孩子对母亲的一声声呼唤:“太古,太古,太古……”起伏的音律一声又一声传向天野,终于小羊羔可以幸福地依偎在母亲的怀中,香甜地吸吮着母亲富有营养的乳汁了。查干大妈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慈祥的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慢慢站起身来,拂了一下宽大的袍子朝外走来。
“大妈。”陈玲快速走到查干大妈面前。
“陈玲,陈额木其。”看着突然到来的陈玲,大妈非常高兴,两人相拥在一起。
“大妈,这段时间您每天接羔,可是瘦多了,辛苦了!”陈玲仔细地打量着她。
“啊!看着这些羊羔高兴啊。”大妈干咳了一下。
“大妈,我听您大女儿说,您的咽炎又犯了,我来看看您。”
“这个孩子,我说没事。她偏要告诉你。”
“大妈,您说话声音都沙哑了,还说没事,有病哪能耽误,不治怎么行。您的孩子们都这么关心您,您可得保护好身体。不然布和回来了,可要生气的。”
大妈笑了,“好孩子啊!看你这一冬,天天跑牧场。”大妈心疼地摸着陈玲的脸,说着蒙语。
“我没事。高娃姐姐放羊去了吧?”
“是啊,她放羊去了,一边放一边接羔。这几只羊不好,太弱,我守着它们,这不,刚刚有一个生了羔。”
“大妈你们一天能接多少羔?”
“往年多,今年不行。昨天一共六只。”
“是啊,今年牲畜受到了损失,总量减少,羊羔自然少。”
“走,进屋。”陈玲跟随大妈走进了蒙古包。包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两个相框放在红漆柜子上,布和的新军装照也镶嵌在相框里。
“大妈,想布和吗?”陈玲看着布和的照片。
“妈妈哪有不想孩子的。扫,安德扫,坐。”陈玲坐在了炕沿。
“大妈您现在也和我们一样,天天盼望着来信,对吗?”
“是,是,今冬车不通,着急,和你们妈妈一样。”大妈走到炉前准备烧茶。
“大妈,您别忙了,我先给您看看嗓子。”陈玲走到脸盆前洗了一下手,打开了药箱,取出了压舌板,又拿出手电筒。“大妈,您坐。”查干大妈坐了下来,陈玲蹲在大妈身边,托起大妈的下巴,“大妈您‘啊’。”
“啊——”大妈啊了一声。
“您的嗓子都肿了,我给您拿点含片,两小时含一片。”陈玲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递给了大妈,“您现在就含一片。”大妈接过药,打开盖子,倒出一片药来放进了嘴里,然后把小药瓶放到了柜子上面的一个小红匣子里。
“另外,上次探亲,一位老中医向我介绍了一种小验方。”说着陈玲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和一只饭盒,她把饭盒盖打开递给了查干大妈。
“这是什么?”大妈看着切成细丝的什物问。
“大妈,这是海带伴糖,治疗慢性咽炎效果很好,每天吃一点。只要您坚持,您的咽炎就会好的。这些海带给您。”陈玲打开纸包,露出里面一卷海带,“上面有盐,制作前洗去上面的盐,在锅里煮熟,切成这样的丝,然后用白糖拌好腌几天,就可以了。大妈,这个您现在就吃一点。”陈玲指着饭盒里的海带丝。
大妈拿了双筷子,夹起一条海带丝放入口中。
“怎么样?”
“我,”大妈将海带吐了出来。“我吃不来。”大妈连连摇着头。
“大妈您当它是药。”
“不行,不行,我吃它心里恶心。”
“大妈,您这是慢性的,吃了它可以去根,以后一般不会再犯,好多人都见效,我妈妈就是例子。”
“不行,我实在吃不下。”大妈苦笑着,“我从小生长这里,外面的东西不行,闻到这种味道,受不了,头疼。”
“大妈,听我的,这是给您治病。”
“不要紧,没关系。十多年了,不影响干活。我吃你给的药。”
“不,大妈,含片只能缓解,小病不治疗会变成大病,您的嗓子肿得很厉害。”
“不,我不行了。”陈玲有些急了,怎样才能说通大妈呢?她想了一下,接着对大妈说,“大妈,我们从海边来到草原,刚开始也不习惯,喝不惯奶茶,吃不惯奶豆腐。可我们现在人人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孩子,玛奈赛音额木其!”大妈被陈玲的一番话语打动了,鼓足勇气吃了起来。“好大妈!”陈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陈玲大夫?”有人推开了门。
“噢,达哈拉贵大妈。”陈玲站了起来。
“我们家贺希格图病了,听说你来了。”
“好,我这就过去看看。”陈玲背起药箱对查干大妈说,“大妈我走了,您一定要坚持吃。”
“我吃,我吃,一会儿过来。”
“我还要挨家看看,过几天再来看您,再见!”陈玲告别了查干大妈,跟随到达哈拉贵大妈家,炕上躺着达大妈的小儿子贺希格图,他今年十六岁,已经放牧两年了。
“贺希格图,你哪儿不舒服?”
“我的嗓子不好,头痛。”
陈玲取出体温计递给了他,“来,先测一下体温。”
“37度8,你发烧,来看看嗓子。”陈玲打开药箱取出另一支压舌板,打开电筒。“你的扁桃体发炎了。”陈玲又将听诊器放在了他的胸前仔细地听着。
“你感冒了,引起扁朓体发炎,我给你开点药,打一针。”
“不要!不要!”不知他是害怕还是害羞,贺希格图紧张地晃着脑袋。
“为什么?”
“我……我……”
“你怕打针?”贺希格图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你别怕,不疼。”陈玲和蔼地说。
“不疼?”
“你从来没有打过针吗?”
“没有。”
“别怕,男子汉怎么还怕打针呢?”
“我……我……”达哈拉贵在一旁对儿子说着蒙语,贺希格图终于打消了顾虑。陈玲让他趴在炕上,示意他着露出半个臀部,他又犹豫了,脸也涨红了。在母亲的劝说下,他终于乖乖地趴在了炕上,脸上的汗水也流了下来。陈玲打开消毒包用镊子将针头插上注射器,吸入药液,然后夹起一只消毒棉为他消毒,清凉的消毒液涂在了他的皮肤上。由于紧张,他的臀部肌肉紧绷着,形成一个硬疙瘩。
“贺希格图,放松,别紧张。你放了多少只羊?”
“八百二十只。”
“你家接了不少羊羔吧?”
“嗯,快三百只了吧?”他问身边的母亲。
“二百九十九只了,三百只就差一只。”
“啊……”
“疼吗?”
“差不多……嗯……啊……不疼。”
“别紧张,一会儿就好。”陈玲慢慢推着药液。
“好了。”
“好了?”贺希格图拉上裤子回过头来,“谢谢!陈大夫,我再也不怕打针了。”贺希格图不好意思地笑道。
望着达哈拉贵大妈和他的儿子,陈玲想起了今冬后来她和黄雪燕住在她家里的情景:有一天贺希格图正好从牧场回来,她们要回去,大妈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回去,让她们睡在暖炕上,让自己的儿子贺希格图睡在没有火炕的冷屋子里。多好的人们啊!
“回来了,陈玲。快休息一下。查干大妈怎么样?”张秀春接过陈玲手上的药箱。
“瘦多了。”
“她吃了你的‘药’了吗?”
“别提了,我动员了她半天,她才肯吃。”
“哎,见不到她,真想她啊。见到高娃姐姐了吗?”
“没见到,我到时她已经放羊走了。”
“牧场都有什么见闻?”
“忙,一片繁忙,家家户户接羔忙。这些母羊挺了一冬,总算熬过来了,看着那些呱呱落地的小羊羔,真让人开心。也累坏了额吉们、勃日根们(嫂子)。虽然累,但她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是啊!”
刘爱武欢快地走了进来。“陈玲,母羊真的不认小羊羔吗?”
“是的,我看到了。”
“为什么?你没问问牧民?”
“她们也解释不清。”
“你是学医的应该懂吧?”
“学医什么都懂就好了。”
“总懂一些生物方面的知识吧。”
“你别难为我这个赤脚医生了。”陈玲笑道。
“我想如果人们不帮助它们,岂不是有一天它们会灭绝了。”
“不会的,我想只要它有存在的理由,它就会延续下来的。”
“这话说得很有哲理,可能羊知道人们需要它,所以就耍赖,让人哄着。”张秀春说道。“对,很对!秀春,你这下破解了母羊的心理秘密了。”三人笑了起来。
陈玲静静地躺在炕上,眼睛望着天棚。明天她要去东浩特巡诊,正好顺便看看小莫日根,他已经出生一百天了。前几天布仁大哥回营子告诉她,孩子非常健康。她听了特别高兴,这是她独立接生的第一个孩子,她一直惦记着他。她想起刚来这儿不久发生的一件事:那些日子,每天清晨都会看到一位老婆婆和一个年轻的妇女,她们拖着长袍,缓慢地朝后山走去。当时大家都感到很奇怪,后来才得知,那是宝日玛大妈陪她的儿媳妇去凭吊她死去的孩子。孩子刚出生两个月就夭折了,她们每天都要翻过山去看一看,直到看不见为止。当时她感觉她的心都收到了一起。可怜的孩子,可怜的母亲!我们牧区什么时候才能改变缺医少药的状况呢。
“陈玲,你在想什么?”刘爱武问。
“没想什么。”
“当初我也应该学医。我真是胆小鬼,一看到针、刀就害怕。陈玲你不怕吗?”陈玲摇摇头。她又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家不远处住着一位老红军许伯伯。他天天晚上在一棵大槐树下给她们讲故事,那是她儿时的一件快乐的事情。每天吃完晚饭,她和她的邻居小朋友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围着他听他讲着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可是有一天许伯伯病了,说不出话来,天天坐在轮椅上,再也不能给她们讲故事了,看到许伯伯痛苦的表情,她们都哭了。从那时起,她就下决心,将来长大了,当一名医生,给伯伯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