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又来到了那间城堡里,他点燃了油灯打量着。城堡依旧显示着它的神秘和庄严。自从那次柳林事件发生后,老师就和他转移到了这里。虽然这儿离营子远一些,但比柳林保险多了,传说这里面闹过鬼怪,一般没人来。可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城堡无疑是天赐佳所,好像特意为他们准备的。晚上只要不学习,李斯特就会拿着小提琴来到这里,无论刮风、下雨、下雪,虽然他不知道这个秘密处所还能保持多久。柳林事件曾使他一度灰心,他想过放弃,他怕连累了老师,可是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他,给他讲了黄霸和夏侯胜的故事,使他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他下定决心今后无论面临多大的困境,都要坚持下去,像老师那样永不言弃。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专心潜学,演奏水平渐入佳境。一冬的放牧,他几乎没有机会演奏外国大师的作品,今天他要在这里重奏。老师从开始就让他奏大师的乐曲,包括中国著名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和芭蕾舞《红色娘子军》舞曲等。老师说,只有大师的乐曲才能提高演奏者的演奏水平。他轻调琴弦开始奏起施特劳斯著名的《春之声》乐章。他如醉如痴地拉奏着,将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入音乐中,融入草原的月夜。金辛走了进来,李斯特放下琴,金辛朝他点点头示意着,他继续拉奏着。一曲终了,李斯特迎上前来。“老师,您好!”
“你好!斯特。”
“外面又下雪了?”
“是啊,草原的春天就是这样。”李斯特为老师摘下围巾,抖了一下上面的雪花。
“你的进步很大。这段时间你在牧场够辛苦的,我天天为你担心,很好!艰苦没有压垮你,相信你一定会在音乐上获得成功,让我们重新开始。”
“这段时间没有机会……”
“不,生活对音乐有很大帮助,一切美来自生活,音乐也不例外。我听出来了,历尽严冬,你的琴声里,充满了对春天的渴望与呼唤。从心灵深处迸发的情感,才能变成永恒的乐章。”
“谢谢老师!”
“刚才这个地方不准确,要连续地、圆滑地。”金辛开始拉了起来。
“好,很好!休息一下。”两人坐了下来。
“老师,您的身体很虚弱,一定要保重,不要为了我太操劳,一星期来一趟足矣。”
“孩子,不怕的,有了琴,我的生命才不会枯竭。”
“老师,我天天盼望着您有一天重新获得自由。”李斯特深情地看着他的老师。金辛拍着李斯特的肩膀,“只要你能早日成材,我就满足了。一晃快二十年了,我曾心死过,是我的恩师给了我勇气。现在又有了你,还有我的小金南,我知足了。”
外面刮起了风,但城堡内的音乐越来越动人,如丝缎般光滑柔美,令人忘却一切。它在传递着生命之音,它在咏叹着春天的希望。
腾格尔公社乌兰牧骑排练即将开始了。
白如玉坐在炕沿,呆呆地看着吴清华的剧照,想着自己的心事,“芭蕾舞我们没有问题,是佼佼者,但别的方面很难说。我们一冬没有排练,而其他农业公社,没有经历抗灾,冬天是闲着的。尤其光明公社决不能等闲视之,那几个知青队,肯定做好了与我们比拼的准备,况且他们离旗里近,可以经常请教乌兰牧骑的老师,难道我们俯首认输吗?不,决不!还有我们应该创作一个风雪草原抗灾保畜的舞蹈。可是没有相应的舞曲,怎么办呢?”她走出宿舍来到了乌兰河边。弥漫的雾纱中,一个人在那儿拉着提琴,她悄悄走了过去,她听呆了,惊骇了。“这舞曲多好啊,多么激荡人心啊!”她慢慢走着想着……
白如玉躺在炕上,优雅的琴音仍萦绕在耳边。虽然早就知道他是小提琴家和作曲家,但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她没有想过和他接触,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当她领略了他动人心弦的舞曲后,她深深地后悔着,“他就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多么难得,寻寻觅觅良师就在眼前,我们决不能失去这一大好机缘。不行,我要找他!”她一下子跳到地上,向外走去,房门“咣当”一声。
“你去哪?”她差点和迎面而来的张秀春撞上。
“对不起,有事。”白如玉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张秀春奇怪地望着她的背影。
“当当!”
“谁呀?”金辛打开了蒙古包门,一名女知青站在门口。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他吃惊地望着她。
“金老师。”听到老师二字,金辛愕然了,除了李斯特,多年来他与这个崇高的称谓早已不相干了。他的名字前总是冠以“右派”二字,以与人民群众区别,并起到时刻提醒左派人士,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作用。
“你找……”
“我找您。”
“找我?”
“进来坐吧,”金辛的妻子招呼着。
“噢,请进。”金辛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居家主人,有客人登门拜访。白如玉走了进来。“您好!大姐。”白如玉和女主人打着招呼。
“你好!请坐。”白如玉坐了下来。“喝茶。”金辛的妻子递来了奶茶。
“谢谢!”白如玉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说:“金老师,听说您还是一位作曲家。”
“咳,别提什么家。”金辛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凉。
白如玉想了一下又说道,“金老师,我想要您参加我们演出队,帮助我们舞蹈谱曲。”白如玉充满希望地看着金辛。
“这……”金辛感动了但他非常清醒。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以我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请原谅!”
“不,您一定要帮我们。”
“你认为公社会同意吗?”
“现在关键看您,只要您答应,我将尽一切力量说服他们,我想他们最终会同意的。”
“可是……”
“是的,这件事情会有阻力,但我们应该共同争取,只要您同意,我将竭尽全力玉成此事。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说服……”白如玉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出了金辛家。
望着她的背影金辛摇了摇头,“天真的姑娘,你太天真了。公社根本不会同意的。我去趟公社还要大队开条子,怎么可能让我给你们谱曲。”
“白如玉,你应该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他是右派,阶级斗争这么严峻,你怎么可以敌我不分,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
“赵岩,你为什么这么顽固,他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让他帮助我们谱写舞曲,把我们的文艺真正搞好,争取这次演出再获得第一名。”
“这是个路线问题,如果让他来指导我们的文艺工作,那我们的文艺方向就变了,走的一定是资产阶级文艺路线,而且现在正好批判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回潮,你怎么能这样?”
“赵岩,你太敏感了,我不是让他为我们作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而是要他为我们作革命的舞曲,反映风雪抗灾的舞曲。”
“白如玉,你的脑子进水了吧?”丁旭在一旁说道。
“你别捣乱,我们是在谈正经事。你画你的画吧,管闲事。你的画才是资产阶级呢,花花鸟鸟,山山水水。”丁旭不说话了,黯然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白如玉,别多想了,大家尽力把这次演出搞好就行了,至于第一第二别看得太重,快回去吧,我要去大队开会。”
“你不同意,我去找乌书记。”白如玉带着哭腔跑了出去。
“哎,白如玉,你吃错药了吧?”杨涛从他的房间闪了出来。
“你别跟着添乱,故意气人,你快走。”白如玉用力推着他。
“不是我添乱,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想啊,咱们队长这么正统的人,他能同意吗?就是借给他个胆子,他也不可能答应让右派参加演出队帮你们作曲,李斯特的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公社肯定也不会同意的,你就死了心吧。”
“不,我一定要让他们答应!”白如玉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说,然后毅然地走出大门。杨涛摇了摇头,“还真有不要命的。”
白如玉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坐在炕头发呆,那双芭蕾舞鞋扔在了一边。
“别想了,快走吧。大家等着你呢。让金辛为你们谱曲,确实是异想天开,你现在是公社乌兰牧骑副队长,要起好的带头作用,怎么能这样。”张秀春接着又说,“文艺演出是政治,不是跳一跳,蹦一蹦,唱一唱的事情。”
“够了,够了,我不听!”
“如玉你?你简直越来越偏离革命路线了。上次跟你谈了半天,你不但不改,更加无所顾忌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白如玉,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大队部门前停了一辆小车,大队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由公社宣传部长宝音主持。宝音清了一下嗓子对与会者说道:“刚才接到旗委宣传部通知,要求我们公社乌兰牧骑演出队马上组织排练,参加演出。”宝部长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次演出不同以往的旗、盟汇演,这次演出是应滨海市邀请的汇报演出。”
“真的!”白如玉兴奋地看了宝音一眼。
“这是一次真正展现我旗人民群众政治、文化、生活场景的一次演出,是一次促进两地文化交流,推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演出。我想这次演出,恐怕也是第一次将草原歌舞带进海滨城市。旗委宣传部要求各个公社务必精心组织、精心策划、认真排练,拿出最好的演出水平,选出最优秀的节目,给滨城人民奉献一台优秀的文艺盛会。我们经历了抗灾,冬天没有排练,这是一个不利的因素,这对我们每一个演员是一次严峻挑战和考验。时间紧,任务重,我来就是希望听听各位的想法,希望在座各位畅所欲言,发表自己的意见,有什么好的建议尽管提出来。”
“上级派人来辅导我们吗?”乌书记问。
“没有。我也很希望有专业老师辅导我们。”
“我同意让金辛加入我们乌兰牧骑队,他的音乐是一流的,他既可以教我们音乐,还可以为我们的节目谱曲。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创作一个我们抗灾保畜的音乐舞蹈。向滨城人民汇报。”白如玉说得很干脆。
一阵沉默。
“我说两句。”副书记乌力吉说道,“他过去确实是提琴家、作曲家。但他毕竟是右派。上级追究怎么办?”
“白书记谈谈您的想法。”宝部长道。
“他来我们大队十多年了,表现不错,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就算犯了错,也改造了十多年了,可以了吧。但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们听上级的。”
“是啊,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用了他要担风险,不用他,太可惜,时间又这么紧迫。我看这样,我们就冒一次风险起用他,但不能加入演出队,只在幕后和主要演员一起创作。为了慎重起见,这次排练就在你们红星。”
大队仓库,公社乌兰牧骑的演员们正在加紧排练着。
金辛临危受命,这是他当上右派以来的最高礼遇。此时他一边看着演员们排练,一边在本子上写着他的舞曲。
根据金辛创作的舞曲,腾格尔公社乌兰牧骑终于创作了几个全新的舞蹈。宝音部长非常高兴,金辛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是他多年来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笑,他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舒心。
“下面我们复习一下安代舞,大家一定要带着饱满的热情来跳,要把舞蹈丰富传神的感染力跳出来,把草原人民向往幸福、追求和谐生活的美好愿望充分表达出来了。让它的每一个舞步,都是鲜活生命力的释放,每一个动作都是热爱自己家乡赤诚之心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