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长哨,青年队全体青年集中在会议室,开始归来后的第一次政治学习。赵岩念着报纸:“新华社四月五日电:天安门发生反革命事件,一小撮不法分子寻衅闹事,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家伙上蹿下跳……”听到这,有人转过头来,看着马力小声笑着,窃窃私语着。马力挠了一下自己的小平头,他昨天才理的发。
“同学们!严肃点,这是阶级斗争。”会场马上恢复了平静。“天安门出现了反革命诗抄,这说明一小撮阶级敌人……”听完报纸开始讨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像以往一样一个不落地发着言,表明自己的立场。最后赵岩做着总结发言,并按惯例要求每人写一份思想汇报。
“哎,马力。”杨涛走了过来。
“你又要讨厌哪?”杨涛环顾了一下四周,神秘地说道:“你剃头吧。”
“怎么?所有的小平头都是反革命吗?”
宋长白拍着马力的脑袋,“哎,那个小平头的家伙恐怕真要造反,你可是……”
“怎么,都想拿我开刀?行,小兵,过来,把头给我剃了。”
“别别,大家跟你开玩笑。”
“你到底剃不剃?
不消一刻马力成了不折不扣的光头,明晃晃的,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马力跟你开个笑,你还当真了。”
“我早就想剃了,怕你们说我对社会不满,这下正好,谁也别想再多嘴。”
“马力,你是一而长,再而短,最后无,以此来发泄。”
“哎呀,演出怎么办?你光着个脑袋?”
“戴个假发不就成了。再说跳那些舞蹈,头上都要扎着带子,可以掩盖住。”
“演小庞怎么办?”
“戴帽子。”
“小庞是戴帽子的吗?”
“吃饭。”马力陡然说。大家面面相觑:“马力今天可是威风了一回,发布命令了。”
“别惹他了,去年长发剪短,他就一肚子气,这可能又勾起上次那件事了吧?”
“都老掉牙了。”大家小声议论着。
经历了一场空前的严冬,温暖的气息迟迟不肯来临,五月的腾格尔草原依然寒冷,气温还很低,人们仍是棉衣棉裤裹身,女生们出门仍要戴上那顶棉帽子。但不像冬天,现在可以把帽子的上半部挽到上面去。这表明天气已经向暖迈进了一大步。
刘爱武照着镜子,将两条辫子掖进了帽子里,省得挑水碍事。她挑着水桶朝井边走去。刚走不远,两个穿着鲜艳蒙古袍的陌生妇女迎面走来,她不认识她们,显然她们不是本大队人。当她们错肩时,只见其中一个人用异样的眼神瞟了刘爱武一眼,然后转过脸和另一位妇女嘀咕着:“额么格台?额日格台?”刘爱武听懂了这两个词的意思,急忙回头看着这两位蒙古族妇女,那两个妇女迅速转过头走了。刘爱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她们是在猜测自己是男是女,她们没搞清她的性别,或者看出她是个女的,让她们感到她不像个女的。她开始有些恨这两个外来的妇女,我刘爱武虽然称不上美女,但你们也不至于把我当成个男的吧。可是当她仔细地打量了自己的全身后,不由得泄气了。是的,她浑身上下的装束一点女色都没有,棉帽子下露出的是受伤的半个脸,仍用纱巾包着。棉服外套着一套六五式军装,上衣四个口袋翻着盖,腰直筒筒的,本来就肥大的军装,被棉衣裤撑得更加肥大了,要说颜色,也着实让人难过——灰色。而脚上是那双笨重的黄军大头鞋,更是难看。
刘爱武无精打采地走到井台,水是怎么打上来的,不知道。她回到宿舍,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往炕洞里添了一把柳枝,然后坐在炕上靠着被子,闷闷不乐地想着刚才的事。“额么格台,额日格台”在脑子里翻滚着,她想起了去年夏天的一件事情。那天她来到5号房间,白如玉正穿着新买的靴子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如玉,这靴子真漂亮,配上这身衣服,如果骑在马上,一定会倾倒无数人。”刘爱武羡慕地说。
“你说什么呢?”白如玉微笑着。
“真的,你的脚真是一双不同一般的脚。跳芭蕾舞,穿芭蕾舞鞋,又是第一个穿靴子。”
“你也可以穿哪。”
“嗯,有机会去旗里我也买一双。多少钱一双?”
“二十二元,”
“够贵的。”
“爱武,你试试看怎么样?”白如玉脱下了靴子。
“谢谢!”刘爱武穿上白如玉的靴子在地上来回走着仔细端详着。“哎,真漂亮,尖尖的靴子,显得我的脚也那么瘦小了,真盼望现在就去旗里一趟。”
“别急,我听说过几天大队派人去旗里买敛草机,叫他们给你捎一双。”
“是吗?太好了!”刘爱武恋恋不舍地脱下了靴子。
“爱武,你整天一身灰军装、蓝军装,而且还是男式的,应该换换了。”白如玉重新穿上靴子。
“不爱红装爱武装嘛。”
“你看你这身装束,显得太野蛮了,不看你的脸,都分不出你是男是女了。”
“是吗?可我……”
“今年流行花布罩衣,再说咱们牧区服装这么美,我们也应该效仿一下嘛。”
“我可不行,只有你敢引导新潮流。”
“爱武,你说什么?”白如玉生气道。
“我没说什么呀,我是说我在这方面不行,是保守派,你是新潮派。”
“我知道,很多人背后议论我,说我追求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说吧,我不怕,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白如玉生气地走了出去。
“哎,如玉,我是无心的。”刘爱武叫着她。
“哪去,如玉。”张秀春和陈玲正好走过来,看到面色难看的白如玉问道。
“出去!”白如玉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留下一阵皮靴的“嚓嚓”声,两人望着她脚上的靴子,又转过头看着站在走廊的刘爱武,“爱武,你们怎么了?”张秀春问。
“咳,我无意说了句话,她生气了。”刘爱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你说话总是不注意,又说她什么了?”两人随后走进屋。
“我说她引导新潮流,她生气了。”
“如玉生活上太奢侈了,总爱打扮,完全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几天穿着那双靴子在走廊里到处炫耀。”
“秀春,就一双靴子,何必往资产阶级上扯。”
“艰苦朴素是我们一贯倡导的。”
“可牧民都穿靴子,难道他们也是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你属于思想太保守那种,稍有些出格就无法接受。”
“我不是单指她这一件事,我是指她追求的是什么?你看她的打扮总是与众不同,思想不健康。穿给谁看哪。”听着张秀春的话语,刘爱武刚才的欲望一下子化为了乌有,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白如玉与其他女生不同的是,她的辫子上常常打着蝴蝶结丝带,她喜欢把里面的衬领翻出来,而且她的上衣不是显得很肥大,经过轻微修饰,给人一种新颖独特的感觉,虽然大家心里觉得好看,但似乎不合时宜,没人敢冒险独来,唯有白如玉不顾影响,不改初衷,独往独来。
想到这儿刘爱武感到了伤心和难过。她的眼睛望着墙壁发愣,火炕里的柴火发出了劈啪的声响,搅得她心绪不宁,她又坐了起来。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安下心来,不去想这个烦恼之事。一根烧黑的柳条掉了出来,映入眼帘,“这个?”她想了想忽然若有所思,一咕噜下了地,顺手拿起黑柳条照着镜子朝眉毛上抹去,边抹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还不错,两条弯弓黑眉将脸衬托得很美。她的眼睛又盯上了左墙边的那个东西——一只火钩,她直直地望着它想着它平时的功能妙用。“哎,对了。”她拿起那个火勾把它放进了炕洞里,然后把前额的刘海拢了一下,火勾在炕洞里烧了一会儿,估计差不多热了,她把火勾拿了出来,稍停了一下,然后站在镜子前,右手持火勾,左手提着流海,往火勾上缠绕着。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哨声,“开会了,开会了。”刘爱武心里一慌,手头乱了,缠在火勾上的头发没有绕下来,等她抽出火勾时,晚矣,伴着一丝焦煳的味道,流海已经烫成了一个顽固的大波浪,挂在额前。本来,刘爱武是被白天的事情激发不满而做的,充其量是要过把美瘾,自己看看,平?一下心态罢了,岂敢在“大众”面前亮相,等一会儿用水把它抹平就是了。
“开会了,就剩你了。”马力敲了一下门。
“知道了,马上到。”她急速扯着流海,恨不得它立即由曲变直。
“哎,我告诉你一件事。”马力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我进来了。”说着马力推开了门。
“别别,别进来,你快出去。”本来就慌的刘爱武更加惊慌了。她急忙转过身子,双手捂着额头,背对着门,一动也不敢动。
“你在干什么呀?”
“没……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马力满腹狐疑地走了进来。
“你快出去,出去呀,讨厌鬼。”
“你究竟搞什么名堂?”马力想到她前面探个究竟。可是当他从左侧绕前时,刘爱武的身体迅速扭了过去,他又从右侧绕去,刘爱武又马上转了过去。
“哎呀,马力你烦透了,快走,走呀,一会儿我有好东西给你。”刘爱武央求着。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马力的赖劲上来了。刘爱武又生一计,“你看窗外什么东西。”说完刘爱武倏地转过身,抱着头想夺门而逃。谁知道马力没上当,两人四目相对在了一起。
“啊!”两人同时迸发出了“啊”声。只见刘爱武浓浓的眉毛上,一大撮遮不住的波浪花卷挂在额头上。
“完了!”刘爱武欲哭无泪。
“天那,你这是怎么了?这副鬼模样。”马力瞪着眼睛看着刘爱武,“简直像个大妖怪似的,你别吓我好不好?我可天生胆小。”
“好马力,你千万别声张,你去告诉赵岩我病了。”
“我可不会撒谎。”马力故意道。
“马力求你了。”
“好吧,我马力可不是害人的人。”
“快,你先给我打盆水来。”马力端来了水,“喏,洗吧,我得开会去了。”
“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知道,放心。”
大波浪被水一浸变成了小羊毛卷,不知道老天是要为刘爱武讨还点公道,还她一个少女的美丽,故意在她的头上逗留些日子,还是要故意为难她。倔强的卷发任凭刘爱武怎么也拢不直,摆不平。可怜的刘爱武每天——无论干活还是吃饭,就连睡觉都要扣上那个解放式大棉帽。
“现在开始学习。”赵岩读着报纸,“一段时期以来,右倾翻案思潮席卷全国,那些被批判的资产阶级腐朽文化又向无产阶级文化阵地反扑过来,这是一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长期的、复杂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必须时刻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坚决彻底抵制资产阶级腐朽糜烂文化思想的侵蚀……”
“今天,我们结合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检查自己平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是否符合革命的要求和党对我们的殷切希望,有些问题自己认识不上去,大家可以互相帮助,共同提高。希望大家积极发言。谁先发言?”
“我来说,由于自己放松了思想改造,沉溺于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追求……”宋长白检讨着自己。刘爱武忐忑不安地低着头。
“丁旭,该你讲了。谈谈你的认识。”
“我,我还没想好。”
马力晃了一下头开始发言,“不知怎么,我就是喜欢听黄色歌曲,真动听啊!”一阵哄笑。
“严肃点!”赵岩维持着秩序。
“噢,不,这是我放松了世界观改造,追求资产阶级靡靡之音……”
“今天就到这,散会。”大家走出会议室。
“马力呀,你真应该好好改造了。”
“不光我改造,你就不改造了?宋同学。”
“我最起码是自觉地改造思想,而你……”
“我不自觉吗?比你差吗?”
“当然,你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黄歌,这说明你确实比别人差,思想落后。”刘爱武开着玩笑。
“好哇,你先进,你的脑袋的确先进,比谁都先进。大家都应该向你学习才对,先进的脑壳。”
“你,你说什么?”爱武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前额,当然前额光秃秃的,流海全掖在了帽子里。“你……你太坏了!”刘爱武哭着跑了。
“爱武!爱武!”
刘爱武跑进房间,趴在炕上大哭着,帽子也离开了头,被抛到炕里边。
“爱武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孙红拉着刘爱武的胳膊。
“他太可恶了,简直不是人,说话不算话。”
“谁,说出来,我们找他。”
“是不是马力,刚才好像他们俩在争论什么。”
“我去叫他。”张秀春急匆匆走进男1号房间,马力正在唱着歌,“我们像双翼的神马啊,飞驰在草原上……”
“马力,你干什么,快过去,是不是你把爱武气哭了。”
“我没惹她啊?啊哈嗬嘿,千里草原翻绿浪,水肥牛羊壮……”马力继续哼着歌。
“怎么回事?”赵岩放下笔记本。
“刘爱武大哭不止,好像马力说了些什么。”
“走,马力。”
“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你过去看看!”赵岩说着出了门。马力不情愿地走了过去。还没踏进门就听到刘爱武边哭边诉说着:“他哪是个男子汉,为什么故意整我,当着大伙的面,让我难堪……”
“刘同学,你怎么了?”马力有些慌乱地说道,“我可没得罪你呀,天地可知。”
“你坏,你不守信。”
“我没坏啊,哪不守信了?”
“爱武,坐起来好好说。”
“我我,他刚才说我……”刘爱武坐了起来。
“我没说你什么呀。”马力一脸的疑惑。
“你说了,你还不承认。”
“我说什么了?”马力挠着脑袋想着,“啊,想起来了,是你先说我的,你说我落后,我说你先进。”
“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我的脑袋先进……”
“这有什么错,不就多了脑袋二字吗?意思一样啊。你说我落后我都没在乎,我说你脑袋先进,怎么就得罪你了?”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刘爱武额头上那卷卷曲曲的一小撮流海,似乎明白了过来。“怪不得这些日子她总是帽不离头。”有人小声议论着,发出“吃吃”的笑声,马力不解地双手张着,满脸委屈地转着圈寻求着他的真理。猛然他的眼睛盯住了刘爱武的脑袋。“啊!我的爱武同学,我明白了,原来你指的是这个脑袋。”马力如梦初醒,“天哪,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你太冤枉好人了。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马力敢用脑袋担保,没向任何人吐一个字,不信你看。马力撩开棉衣,把那个印着红色忠字的背心露了出来,我马力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决不出卖任何人,嗯,同志。”说完他将衣襟一放,潇洒地一拍手。“谁要不相信,我立刻掉脑袋。”马力晃着他的光头。在场所有的人,都被他的这番关于脑袋的论述逗得大笑起来,刘爱武也在这番深刻的表白下“扑哧”一声笑了。
“你们呀,真是一对问题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