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们,你们的家信!”
“啊,来信了!”大家一下子把通讯员斯日古楞围住了。他们接过信,撕开信封,看着来草原后的第一封家书……李斯特拿起琴,独自一人来到河边。他默默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悠扬的琴声缓缓升起,如泣如诉,仿佛倾吐着他心中的思念。
李斯特的父亲是五十年代苏联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留学生。毕业后分配在北京东方音乐学院任教,母亲也是一位音乐教师。因此,从小他就受到很好的音乐教育。在家庭的熏陶下,他五岁开始学习钢琴、小提琴。他的音乐天赋与生俱来。曾经获得过全市少年提琴比赛优秀奖。看着儿子的进步,父母自然高兴。那时他幼小的心灵就立下志愿,将来也像父母那样,当一名音乐家。可是这一切在他十岁那年全变了。
夜幕低垂,薄雾似纱。他慢慢站起身,准备回去。突然远处飘来了琴声。“不愧是歌舞草原!”他有些激动,循着琴声仔细地倾听着,“不是马头琴,是小提琴,难道这里也有小提琴?难道千里草原真的有自己的知音吗?”曲调婉转动人,如慕如怨。“多么熟悉的音律啊!”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人在呼唤着他,他的心狂跳着,忘情地沿着曲岸循声奔去。音乐越来越清晰,柳林丛中一片空地上,一个身着蒙古袍的人站在那里,正在如醉如痴地拉着小提琴。李斯特在离他十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忘情地倾听着,慢慢将琴抵在脖颈,和着曲子拉了起来。一曲终了,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金辛看清了,是批判会上的那个右派。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斯特。”
“你是谁?从哪儿来?”
“从北京。”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因为我说错了话。”
“我可以走近你吗。”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的琴声。”
“年轻人你会犯错误的。”
“不,我不怕犯错误。”李斯特好像回到了过去那个温馨的童年,他久久地注视着金辛。
“你父亲好吧?”
“我父亲?你,你是谁?”
“走,到我家去,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李斯特跟随着他来到了一座灰黑的蒙古包前。他拉开门将李斯特让进屋子。
“爸爸。”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扑向她的爸爸。“这是我的女儿,金南。”
“你好,小妹妹。”女孩瞪着大眼睛看着客人。地铺上躺着一个女人。她微微欠了一下身子。
“这是我的妻子塔林涛娅,她生病了。”
“您好!”李斯特问候着女主人。
“赛白努!”女主人应道。
“坐吧,家里不成样子。”
“还好。”李斯特坐了下来。
金辛将小提琴放入琴盒,然后打开一个旧木箱翻找着。李斯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三口之家的蒙古包。屋里非常简陋,除了地铺上有两床破旧的被子,和那只掉了漆的旧木箱子,剩下的就是炉子和炊具。除了那把小提琴,他的家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
金辛终于找出他要找的东西——一只相框。他把它递到李斯特的手中。相框里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并肩站在柴可夫斯基雕塑前,他们的神情充满着自豪和信心。左边的竟然是他的父亲,右边的……李斯特抬头望着眼前这个人,“难道您是……是金辛叔叔?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是的,李斯特,我就是金辛,你父亲的同学。”
“金辛叔叔,原来是您,您在这里?”李斯特哽咽道。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那天我在河边看到你,我就有一种预感,你就是小斯特。”
往事如烟。金辛和李诚是新中国派出的第一批音乐留学生,他们是留学生中两个最出类拔萃的学生,李诚主修钢琴,金辛主修小提琴,两人关系十分密切。他们曾彼此约定将来一定要成为中国的施特劳斯。回国后两人又一同分配在东方音乐学院任教。他们专心致志地投身于他们所钟爱的音乐事业,积极探索西洋乐与中国古典乐曲的融合,不久两人在钢琴和小提琴方面获得了很大的成就,成为令人瞩目的新星。李诚的儿子出生时,请他给他儿子起个名字。他想了一下说道:“就叫李斯特吧,将来叫他也致力于音乐事业。”五七年他向党委提了几条意见,谁知道不久被定为“右派”,后来进了看守所。那是一个秋天,外面大雨滂沱,李诚打着一把油布雨伞去看他。看守所里他面容憔悴,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他们隔着桌子凝视着对方。
“我对党是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我从来就没有反党。”
“我了解你,你的心是透明的,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希望你不要有思想包袱,我会常来看你。”
“不!千万不要再来了,否则会受牵连的。”
“没事。如果你有新的情况,一定要设法通知我。”
“小斯特好吧?”
“他很好!小家伙对音乐特别敏感,只要我弹琴他就特别安静,好像他也听得懂。”
“太好了,将来一定是个好苗子,你好好培养。可惜我这位叔叔教不了他了。”
“不,我想只要你愿意教他,你就一定会成为他的老师……”两人依依惜别。这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后来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有一天我看见父亲拿着这张照片,我就问他,您旁边的那个人是谁?”李斯特回忆着。
“是金辛叔叔。”
“他也会弹琴吗?”
“是啊,他是一名优秀的小提琴家和作曲家。”
“我想见他,我要和他学提琴……”
“我找不到他,孩子。”父亲无奈地摇着头。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早已杳无音信。”
“我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对我说,‘那年和你分别后他去了云南采风,回来后就去看你,可是被告知你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后来他听人说你去了天山,又有人说你去了内蒙,可是始终没有你确切的消息。’以后父亲调到了滨海市。”
“那年我进了监狱,三年后被放了出来,当时是自然灾害,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我被送到了内蒙,来到了这里。哦,对了,你父亲他好吧?”
“六六年他被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苏修特务’被关了起来,以后下落不明,和家里失去联系,三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他已死在狱中。”
“啊!李诚,我的老同学。”金辛长叹一声,不禁泪水落下。面对亲人李斯特泪如雨下,被压抑多年的痛苦一下子爆发出来,多少年了他都不敢当着人们的面哭。那一年,他才十岁。一天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其中一人指着墙上挂的这张两人合影照片,凶狠地对其他人说:“你们看,就凭这张照片,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苏修特务,大家仔细搜。”一阵翻箱倒柜后,他们终于找到了罪证,父亲与著名苏联音乐家尤拉的通信。一架钢琴被砸得粉身碎骨,幸亏这把提琴挂在拉门的墙上,由于里面暗,他们没发现,才得以保存下来。
“你母亲呢?”
“母亲后来精神失常,下落不明。”一阵沉默。
“斯特,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的梦想早已成了泡影。”
“不,你的理想会实现的,振作起来,我来教你。”
“太好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你是金辛叔叔,我怕会连累你的。”
“只要你不怕被我连累。”
“不怕!我不怕!”李斯特充满深情地注视着金辛。
“好!一言为定,咱们商量一个妥当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