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夜后吃完早饭,丁旭回到自己的蒙古包,一丝困意也没有。他将一张画纸放在小桌子上,他要构思一幅关于狼图腾的画。
吴丽准备洗个澡,同时把两位男生的衬衣衬裤给洗了。两男生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他们又一次生了虱子。她走出蒙古包,搬进一块冰放入脸盆,坐在炉子上,冰开始融化。趁此机会她拿出那本长篇小说《艳阳天》看了起来。
冰最终变成了滚烫的开水。她将俩男生的衬衣衬裤放进脸盆,用一个棍子搅拌着。她一边搅着一边心里想着,高温之下那些可恨的、有辱尊严的小东西,岂有不灭之理!烫好衣服,她又搬进一块冰,往炉堂里加了一点柴火。冰化了,她将门拴插上,脱下衣服开始洗了起来,尽管那一点水少得可怜,但毕竟在名义上是洗了一个澡。洗完澡,她感到了一丝爽心适意。忽然她感到自己太自私了,烧的问题依然紧张,牛粪早就没有了,这些柴火是抗灾指挥部统一调拨的,还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再能调运来。望着一天天减少的烧柴,两男生忍受着虱子的折磨,舍不得化冰洗个热水澡。丁旭调侃道,“虱子很友好,不咬男生。”“我该怎么办?”她的心不安起来。昨天放牧路过一片沙柳灌木丛,离这儿大约七、八里地,“不如我亲自砍些回来,对!我砍的柴火他们一定会用的!”想到这儿她穿上大衣,戴上棉帽,拿起那只长把刀走了出去,为了快去快回,她没有穿笨重的毡靴,而是穿了那双矮腰棉靴。她走啊走啊,朝南走着,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天地间就她一个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去。突然她身子一歪,倒在了雪地上。原来,她的一只脚踏进了一个雪窝,雪几乎没到膝盖,她使劲拔出腿来,鞋里灌进了雪,雪在体温下融化着,好凉啊!她脱下鞋,抖了抖里边的雪,又穿在脚上,接着继续往前走去。突然“唰”的一声,一个东西窜了过去,“啊!”吴丽大叫一声,“什么东西?”她惊魂未定地四处看着,又一个东西窜到了前面,“啊!原来是你呀,小兔子。”她为自己刚才的惊魂感到好笑,“赵岩和如玉风雪夜都度过来了,自己应该向他们学习,不怕,怕什么?”她走啊,走啊,凭着记忆朝前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前面出现了一片高高低低的沙柳灌木丛,她兴奋地奔过去。“终于到了,就是这里!”眼前的景色看上去美极了,一簇簇的灌木上面覆盖着白雪,像一个个戴着雪帽子的大头娃娃,有的则像高贵的白珊瑚,彰显着它奇妙的神采。她举起刀砍了起来,她砍啊,砍啊,不顾一切地砍着。那个最高的愿望支持着她——他们可以洗一个热水澡了,希望就在眼前。望着砍倒的沙柳她笑了,笑得那么美丽。突然她的眼前一亮,那簇沙柳底下是什么?她向前一步蹲下身看去,“啊!原来是一朵小花,淡粉色的小花,五个小花瓣水灵灵的,好像刚刚开放,多难得啊。”她伸出手想把它摘下来,可是当她的手触到花茎时,她突然把手缩了回去,“严冬没有夺去你的生命,你顽强地傲然雪中,在冰雪严寒中吐着芬芳,你活得那么从容、那么美丽,你让大地为你骄傲,你让草原充满希望,你伟大而平凡,高贵而典雅,你真了不起!没有人知道你,看到你,只有我,我看到了你,我懂得你,我没有权利剥夺你的生命……”
她的脚冻得麻木了,几乎站不住了,“我的脚,我的脚。”她挣扎着。起风了,风雪漫天,她迷路了。
丁旭倒在小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狂风,把他惊醒了,他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该吃饭了。他穿上靴子走了出去,“吴丽。”他敲了一下女生的蒙古包门,一丝声响也没有。“可能出去了。”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包里非常寒冷,没有生火,他感到有些奇怪,平时都是吴丽做好了饭叫他。他再一次抬起手腕看着手表,“啊!”表停了。
“吴丽,吴丽,”丁旭冲出蒙古包,环顾着茫茫四野大声呼唤着。“吴丽你可别吓我,你到底去了哪里?”丁旭沿着河边转了一圈,仍没有发现吴丽的身影,“吴丽!吴丽!”喊声响彻雪原,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他不停地喊着奔跑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前面一个隐约的身影。
“吴丽。”
“丁……”
看到丁旭,吴丽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沙柳散了。
“吴丽。”丁旭扑了过去。“吴丽,吴丽,”丁旭扶起吴丽的头。吴丽睁开眼睛吃力地说道:“你们洗个澡吧。”看着她身边的沙柳枝,丁旭百感交集一把将吴丽搂在了怀里。“亲爱的,你不该……”
孙红躺在地铺上,茫然地看着那个小闹钟。小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除了它,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她拿过铺上的那只半导体拨弄着,里面传来了《白毛女》的舞曲,她听了一会儿,刚要拨过去,一个不太标准的女中音缓慢地说道,“这部文艺作品是五十年代,中国人民最喜爱的一部电影,可是现在却被搞得乱七八糟……”“怎么回事?”她愣住了,困惑地听着。突然她明白了,“是敌台!”她迅速拨了过去,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只有她一人,她舒了口气。“现在播送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没什么新节目,孙红关了半导体,把它重新放在枕边。睡吧,杨涛恐怕早睡了,今晚轮到她俩下夜,她心里想着。可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哈那墙上的那串红辣椒映入了眼帘。夏天辣椒收获后,孔卫东留了一部分,把它晒干保存下来,说是留作冬天吃,可以驱寒。现在果然用上了,今天晚饭多放一些,让它足够辣,天气太冷了。一年多了,她了解了孔卫东,虽然他和她的那件事已成往事,可每当想起,她就感到非常愧疚。为自己对他的伤害而后悔,她伤害了一个多么好的人啊!他又想起了江锋。为了抗灾,公社撤销了对他的处分,大队恢复了他的副队长职务,他被紧急调回协调部署抗灾工作,紧接着他和马力、孔卫东去了靠近西盟的那个地界放马,那儿离大队最远,现在天涯海角,各据一方,杳无音信,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她又想起了陈玲,她没有出来,留在营子里担任着救灾医务工作,她现在好吗?她翻出枕头下的那个红塑料皮日记本,从封皮抽出了那张四寸照片看了起来,照片上是六位十三、四岁的少女,她们身着白色上衣,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左臂上别着一个菱形的臂章,手持红宝书端正地坐在那儿,稚气的脸上透着庄重的表情。照片的右上角一行小字,“恰同学少年19620”这张照片是她和其他五位女生加入红小兵时的合影留念,六人中只有她和陈玲来到了北疆草原,其他四人下乡在滨海市郊外的农村。
一阵马蹄声传来,“可能是抗灾指挥部来人。”孙红穿上衣服,推开了门。
“孙红。”斯日古楞翻身下马。
“通讯员。”
“大队叫你马上回去,救牲畜。”
“救牲畜。”
“是,两个兽医忙不过来,你回去协助他们一起。”
“好,我马上收拾东西。”
吴丽和杨涛走进了蒙古包。
“啊!丁旭,今天我们路过一个地方。”杨涛边脱着靴子边说。
“什么地方?”
“你猜猜看。”
“这茫茫雪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雪就是天和地。”
“谅你也猜不出来。告诉你,我们路过一座庙。”
“庙?是吗,这也有庙?”
“好大一座庙。”丁旭立刻来了情绪,“吴丽,我明天和杨涛去放牧,你留下来。”
第二天丁旭背着画夹和杨涛迎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羊群朝着大庙的方向走去。
天气有些晴了,远处的景象逐渐明朗起来,一个别致的屋宇在茫茫的白色世界里显现了出来。远远望去好似空中仙阁一样,“啊!好雄伟的一座宫殿!”丁旭兴奋起来。“我们快走!”两人跨上马,驱赶着羊群,朝着前方奔去。
这的确是一座寺庙,而且规模不小,前后好几层。庙的外面是白色的围墙,庙顶四角呈飞檐斗拱式,上面覆盖的像是琉璃瓦。斑斓的色彩,雄伟的造型在雪的世界里透着它的美艳。
两人下了马,将马拴在庙门前的拴马桩上。然后推开墙门走进院子。但见正面一排朱漆廊柱,廊柱上有描金的纹饰,柱的顶部是绘有精美图案的横梁。它的两侧是墙壁,有的墙壁已经坍塌,木质结构也有被损,有的地方明显看出,是人为破坏的痕迹,但从整体上看,华丽的色彩,古色古香的格调,依稀可以感受到它昔日的辉煌,给人一种充满神秘与庄重之感。
“这是什么时候的,怎么没听说。”杨涛说。
“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好像是古代与近代之间的。你看这形制。走,我们到里边看看。”丁旭指着前面的殿堂。殿堂的一扇门已经损毁,斜挂在门框上。两人小心地走了过去。里面很大,借着射进窗棂的阳光,他们看到正面有一座金色的佛像。佛像的身上已经被砸了许多坑,上面还被刻了许多道道,金漆也已斑驳。
“咦?丁旭你看这,有人来过。”杨涛指着佛像旁边的香炉。
“嗯,这是刚刚烧过的,可能不久前有人来烧香拜佛。”
“迷信活动!”
“别乱说话!”
“对,不能乱说,我又忘了。”
丁旭四顾着,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动着他,忽然他眼前一亮,“啊!壁画。”他迅速奔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他激动起来,被它深深地吸引着。这是个大约长一丈宽五尺的壁画。画面有的地方虽然遭到破坏,但流畅的线条,别致的造型,绚丽的色彩,仍显示着它的魅力。画面展现着许多人物,他们姿态迥异:有的风度典雅、安详慈爱地坐在那里;有的端庄秀丽、神态自若地弹着素琴;有的体魄健美手拿法器;有的威武雄壮牵着宝马;有的笑容可掬与人谈话。其构图更堪称精妙绝伦,繁而有致,简而不俗,极其传神。画面的每一笔看上去,都透着灵性与智慧的光芒。忽然门声响了,随着声音只见一个光着头、身上披着一件猩红色袍子的人,缓步朝他们走来。他的腿有点跛,看上去六十岁左右。
“您好!老伯伯。”
“你好!画家。”老人打量着两位风雪来客。
“不,我们不是画家,我们放羊路过这儿。”
“到那边暖和吧。”
“谢谢您!老伯伯。”两青年跟随着他走了出来,在他的引导下,他们来到了后面的一个屋子。屋里生着火,很暖和,火上烧着茶,屋内陈设比较简单,除了一点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外,靠左侧有一个红木桌子,上面摆着一个佛龛。
“坐吧。”老人示意着。两青年小心地倚靠在炕沿边。老人往灶火里添了一铲牛粪。“把大衣脱了上炕坐吧。”
“谢谢!”两青年脱下了大衣上了炕。老人走到一个小橱柜前拿出碗来,走到炉子跟前,为两青年盛了两碗奶茶。
“谢谢您!”两青年接过茶碗,老人坐在了一把破旧的椅子上。
“怎么称呼您,老伯泊。”
“我叫苏和。”
“您老人家高寿?”
“六十岁了。
“苏大伯这儿就您一个人?”
“是啊,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早先很多,一百多人呢。”
“您一个人生活,会有许多不便吧。”
“有菩萨保佑我,你们是知识青年吧?”
“您怎么知道的。”
“咳,你们不是画家,是放牧的,我就猜你们一定是知识青年。前几年我们这边来了一批青年,有上海、天津、北京来的,现在基本都走了。你们是哪来的?”
“我们是滨海市来的,下在腾格尔公社红星大队。”
“噢,离这儿二百多里地啊。这雪灾大啊,你们行吗?”
“我们已经放牧两个多月了,您看我们不是过来了吗?”
“不易啊!喝茶,饿了吧?”老人站了起来走到小橱柜前。
“您别忙,我们带着呢。”丁旭解下身上的干粮袋。
“热的,吃吧,吃吧。”老人拿出两块馍馍递给了他们。
“谢谢您!”两青年接过馍馍吃了起来。“苏大伯,这座建筑是什么时候建的?”
“二百六十多年了。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庙被人破坏过。”
“谁?”
“来了很多人,破四旧。”老人的语气透着一丝沉重。丁旭不再追问,怪不得那个金像和壁画上有人为的刻痕,原来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有来破“四旧”的。
“你喜欢画画?”老人问丁旭。
“是的,大伯。”
“早先这儿来过画家,他们很喜欢这里的壁画。”
“噢,什么时候?”
“早了,三十年代,五十年代都有人来过。”
“苏大伯,您汉语说得很好,您是怎么学的?”杨涛问。
“很早以前蒙汉官方、民间就通商,许多内地商人来这里。有茶马贸易,北方丝绸之路。物资交流,自然就有语言交流嘛。”
“噢,怪不得呢。”
“苏大伯,您休息吧,我们走了,多打扰您了。”
“不忙,多坐一会儿,暖和过来你们把羊赶到那边,四点再赶回来,有住的地方,今天你们在这住一晚上。”
“不行啊,还有人等着我们,回去晚了,她会着急的。您看这雪不会再下了吧?”
“很难说,老天真是让人难以琢磨,我活了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丁旭、杨涛告别老人,冒着风雪赶着羊群走了。
“哎,丁旭你在想什么?”杨涛问。
“我在想那里面的壁画。”
“怎么你喜欢?那些可是封建迷信的东西,被批判的。”
“坦白地说,我很喜欢。”
“丁旭,你可别再闹出事情。”杨涛担心地说道。丁旭没有回答,那幅壁画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吴丽、杨涛放牧去了。
丁旭背上了画夹和一卷纸,趟着厚厚的雪朝着二十几里之外的大庙义无反顾地走去。他太喜欢那幅壁画了,昨晚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把那幅壁画临摹出来。九点多钟他来到了那座寺庙,他直接走到老人的住处。
“苏大伯,又来打扰您了。”
“不,非常欢迎,请坐,喝茶。”
“谢谢!苏大伯,我想每天利用一点时间,把那幅壁画临摹下来,可以吗?”
“那太好了,我的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老人眼睛里放着光,激动地说道,“眼看着它遭到破坏,一天天毁掉,我的心疼啊,如果能让这幅壁画留下底稿,将来有一天能够重修这庙,它就会永远留在世上了,我就是死了,心也安了。”
“大伯!”丁旭激动地说,“我一定努力。”
“来,我们把这张桌子抬过去。”丁旭和苏喇嘛将那个长条桌子搬了过去。一切布置好了,丁旭打开用床单裹着的一卷宣纸,抽出一张放在桌子上。这几张十尺画纸幸亏没裁成小幅,几次他想裁,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虽然这次放牧没指望画大幅画,今天看来,这纸就是为此准备的。丁旭拿起了笔,开始专心致志地临摹起来。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他的画笔在动、眼睛在动、心在动。终于左上角的一块画面临摹了下来。他仔细端详着,心里涌出一丝快意。不知过了多久,苏喇嘛走了进来。
“过去吃饭吧,吃完了饭再画。”丁旭走出了大殿,来到苏喇嘛的起居室。
“一块吃吧,大伯,我给您带了一张烙饼。”
“我已经喝过茶了,你吃吧。”说着老人穿上袍子。
“苏大伯,您上哪?”
“没事,没事。”老人摆着手。
“大伯,三点钟我还要赶回去,到时候您叫我。”
“可以,可以。”丁旭匆匆吃完了饭,又来到大殿画了起来。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他白天来到庙里临摹这幅壁画,三点钟往回走。
“丁旭,你白天没睡觉吗?”看着眼睛布满血丝的丁旭,吴丽产生了怀疑。
“我……我睡了。”
“那你怎么这样?”
“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杨涛,一会儿叫我。”丁旭回到自己的蒙古包躺在地铺上睡着了。
“我觉得丁旭这几天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吴丽对杨涛说。
“是啊,奇怪。”
夜深沉,杨涛和吴丽拿着棍子不时地在羊圈周围转悠着。
“吴丽,你回去睡吧,我一个人行。”
“不!奇怪,丁旭到底在干什么呢?杨涛,你一定知道。”
“这些日子我和你天天在一起,我哪儿知道。”
“哎,你们,你们怎么不叫我。”丁旭喊着走了出来。
丁旭静静地临摹着。他今天收获很大,终于将那个破坏处,根据模糊的线条完成了,右边还有一片剥落的墙面几乎很难辨认,要想复原比较困难,该如何处理呢,怎样才能忠实于原作?让它真正恢复二百六十年前的风貌。几天来,丁旭一直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忽然他心有所动,苏和喇嘛在庙里待了四十多年,如果墙面是他到来以后剥落的,那他一定知道。想到这,他感到有了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