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尔草原已经成了真正的雪海,难得觅到一块浅雪草场了。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牲畜,减少单位面积的牲畜量,抗灾指挥部命令:腾格尔公社的部分放牧点向南部草原迁移。
途中有一片沙漠,是向南去的必经之地。此刻江锋三人放马小组由牧民向导赛恩道带领,正赶着马群,搭载着三连串牛车朝着云杉沙漠走来。沙漠崎岖不平,有的凹地被雪填平了,雪深好几米,有的地方是沙丘,雪依靠着沙丘形成一个小雪山,有些地方沙面裸露,被狂风吹成水波样的纹,有些地方沙土混合,上面长着稀疏的干草,牲畜从这路过就是靠它来维持基本生命走出沙漠地带的,所以他们只能选择这样的地方沿着曲线艰难跋涉。第一辆车装着燃料——牛粪,牛车中间用柳编围成了一个椭圆型,牛粪就装在里面。第二辆第三辆无人驾驶,上面装着帐篷、行李等。为了保持马的体力,三青年下了马坐上了第一辆牛车,此刻四个人分别占据第一辆车的四角位置,左前角是赶车带路的赛恩道。他身着蓝色蒙古袍,头戴一顶蒙古族风雪帽。他的蓝袍总是提得很高,前后被支起一个大包,像个囊袋。三青年头戴棉帽,羊皮大衣裹身,孔卫东用一条围巾将脖子和半个脸包裹着,马力和江锋没有围巾。不过马力的棉帽子里面还有一个桶形毡帽,他把桶型毡帽的帽檐扯了下来,一包到底地将头脸整个裹在里面,一个长条小孔透视着眼睛,不过很快就被霜花密封住了。牛背上落了一层雪,牛鼻子不停地冒着白气,牛身不紧不慢地左右晃动着,朝着既定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三刀不停地挥动着鞭子吆喝着,时不时地抹一下那张冻得通红早已麻木的脸。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各个尽职地挂在那儿,好像随风都能飘荡起来,不过他并不老。这会儿天有些放晴,大块的乌云迅疾地移动着,微弱的阳光穿过云层射向大地。
“孔卫东想什么?”江锋转过脸来问右后角的孔卫东。
“我在想当年老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情景,今天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只不过我们是爬雪地,过沙漠。”
“我们比起老红军来说,可是幸运多了,最起码天上有飞机给我们空投粮食。老红军哪有吃的,他们是吃草根,咽树皮。”马力说。
“虽然现在有飞机支援我们,有了药品和粮食,抗灾有了保证,但下一步还要面临许多困难。”江锋说。
“驾驾!”
“三刀,你可别把我们领到牙路上。”马力和三刀开着玩笑。
“牙路,什么牙路。”赛恩道不解地问。由于此人动不动打其妻,所以青年队里几乎没人称他大哥。而且把他的名字演绎为三刀。突然牛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四人抛向空中,又重重地摔了下来。那一刻仿佛天地大翻转一样。原来牛车的一只轱辘踏上了一个土埂,牛倒车翻,牛粪撒了出来。
“怎么搞的?”江锋从地上爬起来,不断地吐着呛进嘴里的粪末,抹着被迷住的眼睛。被抛到五米以外的孔卫东倒在地上挣扎着,本来苗条被毛、棉层层包裹成一个近乎圆球的他,欲起不能,欲喊也不能,嘴被围巾封住说不出话来。江锋见状跑到他的身旁伸出手来拉着他的胳膊大声喊着,“孔卫东,你怎么样?摔坏了没有?你说话。”马力从地上爬起来掀开他的筒形帽的帽檐也跑了过来,拉着孔卫东的另一只胳膊同样呼喊着:“你说话呀。”
“齐和勒(你说话)。”三刀紧张了。孔卫东借助两男生的帮助站了起来。他晃了晃身子,拧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扯着嗓子发出了最强音,“没事!”三刀咧着麻木的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哎哟,我的屁股摔坏了,好你个三刀,故意的。到底把车引到了牙路上。”说着马力照着三刀的屁股打去。“叫你不好好赶车,叫你还打老婆,看你再敢不敢了。”
“嘿嘿……”三刀边笑着边躲着,“不关我的事儿,是牛的问题。”三刀拾起牛鞭狠狠地抽打着牛,试图让牛站起来,将倾倒的车正过来。可那牛却纹丝不动地卧倒在地,瞪着眼睛看着他们。三刀又急又气,嘴巴叽里咕噜地骂着冥顽不化的畜生。那牛真扛打,好像嘲笑着他们的无能,颇有打死也不肯崛起之勇。风雪又刮了起来,如果这么僵持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三刀,停!停!”江锋让三刀放下鞭子,他左右前后查看了一下,然后说道:“只有抬了。”四人把着车沿一起用力往上抬起,“一二三、一二三。”随着车的抬起,突然老牛猛地一动,站了起来。
“该死的,这就是牛脾气,真牛!”四人喘息着。然后将撒出的牛粪装进了车里。牛车继续向前行驶着。
“讨厌的牛,真该打,看你还耍牛脾气。”马力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打着牛背。
“刚才不怨牛,车压着它,它想起,起不来。那次去公社拉粮,那才是牛性大发呢,走到半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牛就是不走了,我和孔卫东差点跪下来给他老人家磕头。”江锋说。
“哈哈……”大家笑着。
“你可别说,我现在真正感受到了牛的伟大。伟大的牛浑身上下全是宝。牛皮、牛奶、牛肉就不说了,就这牛粪,哪天能离开,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是宝中宝,是不是马力?”江锋又说。
“浑身是宝不敢苟同,我问你,这牛毛有什么用?”
“牛毛?牛毛也有用,‘九牛一毛’,丰富了我们的汉语词汇。”
“嗯,不错,刚才我们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连牛得了病,它身上的牛黄还反过来给人治病呢,中医的牛黄解毒片就是它制成的,可以消炎、去火。”
“哈!江锋,看你把牛表扬的,别让它一骄傲,又给我们一个牛脾气。”
“放心,它受了表扬,就不会再犯错误了。”
“驾驾!”
“赛恩道大哥,还有几天我们才能走出这片沙漠?”由于一路的艰辛,江锋改称了他大哥。
“看情况。”
这是他们走进沙漠第十二天,粮食已经不多了,稀疏的干草早已满足不了马胃的需要,离红杉林场还有四十多里地,已经有十几匹马倒在了茫茫沙海再也站不起来了。马力的二岁小红马的体力已严重透支,它只能护着它走在马群的后面。看着巴特尔为他精选的这匹小马,他想起了巴特尔的话:这匹马将来长大了,一定是匹好马,像天神一样,一定要好好爱护它。三刀说走出这片沙地还得七、八天,只要不遇到强烈的风沙和强降雪,小红马是可以度过难关的。“这么大的沙海,这几天我们几乎是日夜兼程,它还小啊!我要呵护它,保护它。我心爱的小马,你一定要坚持下去,等我们走出这片沙地,你就能吃饱了。”马力再一次默默地为它祝福着。他弯下腰从地上捧起一把雪,将它攥成一个团,张开嘴吃了起来,他的脸已被风沙吹皴,嘴上也裂开了一道血口子。忽然远处一片黑色的屏障滚滚升起,顷刻间飞沙裹挟着雪呼啸地迎面扑来,“不好!”马力一声尖叫,未等他抱住马头,强劲的风沙就把他和他的小红马打散了,“马!我的马!”天地间浑浊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在指挥着一切。他被风沙刮倒在地,像一个滚木一样,在地上滚着,欲起不能。他遇到了危险的时刻,神秘浩瀚的沙海再一次上演着生死时速。他知道倒下将意味着什么,沙漠地带刮起强风来,顷刻间会消掉半个沙山,可想而知它的危险有多大,一定要站起来,我一定能站起来!马力你是坚强的,你是革命青年,一切艰难险阻都会被踩在脚下。他不断地鼓励着自己,终于他用生命的能量奋力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张着胳膊一方面保持着身体平?,一方面摸索着,并力图调整着身体的方向,让身体侧面迎着风,以尽量减少风对他的冲击力。他想看,但睁不开眼睛,他想听,可是呼啸的响沙把一切淹没了,他想喊,却又张不开嘴,他也不能张嘴,他清楚地知道,一张嘴,沙子就会灌进嘴里。此刻他的感觉器官全部失去了作用,只能感受着风沙尽情地洗礼。
半个小时后,风渐渐停了,马力抹着眼睛转着圈望着,寻找着他的小红马和小分队人员,可是茫茫沙海却不见了他的马和他的牧友们,毫无疑问,沙尘暴把他和他们打散了。
“小红马,你在哪儿?”马力在沙海上漫无边际地喊着、奔跑着,忽然他看到了一个小沙堆,他飞奔了过去,“啊!你在这!终于找到你了!”小红马被飞雪和流沙埋得只露出一个脑袋,他扑了过去,拼命地扒着它身边的沙土,渐渐地小马的身体露出来了,可是它已经站不起来了。
“江锋!孔卫东!三刀!”
他跑向一个小山包,可是山包前又一个山包,风沙改变了刚才的地势,他和他们隔开了。他不停地向着高处跑去,希望在高处看到他的同伴们,可是希望一次次地破灭了,最后他瘫倒在地上喘息着。他开始冷静下来,“现在已经迷失方向了,没有任何的参照物,这样盲目乱跑,会很危险,最好的办法是返回到刚才的地方,等着江锋他们的救援。”想到这,他按照自己的脚印返了回去。不知过了多久,马力终于看到远处一个朦胧的身影朝他飞来。
“江锋!”马力欣喜地挥动着手。
“马力,马力!”
“江锋!”
“马力。”江锋跳下马紧紧地拉住马力的胳膊,“马力,你怎么样,没事吧?”他生怕他的牧友再一次突然消失。
“我……我行!可是我的马……”两人来到小马跟前,只见它摇着头,眼睛里涌满了泪水看着它的主人,“马力,放弃吧!我们还有很多马。”
“不,它还活着。它是我的,我不能丢下它……”
“马力,走吧,为了我们更多的马!”马力擦干了眼泪,从身上掏出最后的一小块干饼,塞进了小红马的嘴里,“亲爱的,坚持住,我一定来救你!”
终于他们到达了乌兰敖包林场。这里生长着一片沙地云杉,有几户林业工人。在人家匆匆吃完饭,马力带着林场工人给他的一包红糖和一袋草料跳上了马背。一小时后他来到了小马卧倒的地方。“亲爱的!我来了!我来了!”马力滚鞍落马扑了过去,“亲爱的,你睁开眼睛,我给你带吃的来了。”小红马已经奄奄一息,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它的主人,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你要坚强,你一定能站起来!”马力跪在它跟前,把红糖喂入马嘴,“吃吧,吃吧,我知道你太饿了,太累了。”
“马力!马力!”江锋飞马而来。
“马力,这是二十个鸡蛋,快给它吃下!”
“太好了!”
小红马终于又睁开了眼睛,“江锋,你看它活了!它又活了!”马力含着泪水大叫着,皴裂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是的,它活了,它又活过来了!”两位牧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马没有辜负两青年的祈望终于站了起来。
“哪来的鸡蛋?”
“挨家挨户借的!”
在乌兰敖包林场休整两天,他们又出发了。
“江锋,你看,前面有人,朝我们奔来!”
“啊!是解放军!”
“解放军!解放军!”喊声响彻沙海。
在解放军的帮助下,他们又经过九天的奔波,以损失三十匹马的代价,终于走出了那片沙漠地带,来到了西拉木沦草原。四野茫茫,不辨东西,只有眼前这个破旧的围马栏告诉来者这曾经是一个浩特。解放军和他们一齐动手,清理出场地,支起帐篷,竖起烟囱,点燃炉火。顿时一缕浓烟迅速散乱在旷野的上空,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谢您,解放军同志!”
“不用谢!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