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已经不多了，一连几天他们都是处于半饥饿状态。尽管推土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疏通与外界的道路，但是四百里地一场雪没清完，又一场雪下来了。
“我们要始终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情绪，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张秀春强装笑容安慰着。
一阵沉默不语。“怎么不说话，你们想什么？。”张秀春问。
“我在想你刚才说的瓦西里那句话，那句安慰娜达莎的话恐怕成了世界名言。”郑书怀说。
郭子豪摸了一下冻伤的脸说，“我也在想那一段。列宁端了一小碟面包，放在瓦西里面前让他吃时，他说他不饿，可当列宁转身离去时，他偷偷回头看了看，确认列宁真的走了，他抓起面包，一撕两块左右双手往嘴里送去，然后一只手支着额头。那个饥饿劳累的动作，一直让我难忘。那个演员既演出了一个革命者不屈的气质，又演出了一个普通人被饥饿所困的神态。”
“他的演技真好，我想一定是位功勋演员。”
郭子豪打开半导体听了起来。张秀春拿起烤干的衣服，就着灯光缝补着，这是郭子豪的一件上衣，袖子上破了一个洞。
“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这么长时间没收到来信了，家里一定很着急。”徐心池伤感道。
“我们把信写好吧，一旦来人让他们带走。”张秀春说。
“我早就写好了，可有什么用，就是带走也是压在公社的邮筒里。”
徐心池病了，发着烧，张秀春只好留下来照顾她。
“心池，好点了吗？”张秀春摸着徐心池的额头。徐心池睁开了眼睛。
“好点了。”
“来，吃饭。”
“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
徐心池又睡了过去。张秀春倒了一碗茶慢慢喝着。早上她用仅有的一点面，烙了四张干饼，作为四人的午饭，看着那四张干瘪的饼，她把自己的那张偷着放进了两位男生的干粮袋里。此刻她多么盼望着隆隆的拖车声啊！牛车声也行。那将意味着来人给他们送粮食、送烧的了。总之只要有一点动静，都会令她兴奋不已。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走出蒙古包，四处了望着，可是除了接天连地的皑皑白雪外，什么也没有。已经三点了，还没有人来，恐怕今天又不会来人了。“这可怎么办？”张秀春再一次拿起粮食口袋，当她确定再也找不到一粒粮食下锅时，她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是青年队团支部副书记，她平时表现得很坚强，有时个别女生因为想家或种种原因哭泣时，她总是劝说她们，甚至内心有些轻视她们，“革命青年怎么成了资产阶级娇小姐，革命的意志哪里去了？”可是今天她第一次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她不停地擦着眼睛，可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忽然她停止了哭泣，“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是一名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战士，是战士，怎么可以哭呢？一个党员遇到这么一点困难就怕了吗？共产党员不相信眼泪。”她想起入党宣誓的誓言，想起了列宁的教导，我们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想起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他们吃草根、咽树皮都挺过来了，而我却……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她感到同学们已经看到了她的软弱，她的不坚强，仿佛同学们都在嘲笑她，讥讽她这个党员是个不合格的党员。她急忙抹了一下眼睛，跪在地铺上，看着蒙古包墙上的那面小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脸，连鼻子都哭红了，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用手擦干了泪水，但泪水虽然没有了，那双红色的眼睛，红色的脸足以证明她刚刚哭过，她甚至又怕来人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地铺上的徐心池，还好，她仍昏睡着，没有人看到她的哭，她松了一口气，俯过身去替徐心池掖了一下被角。
快四点了，晚饭在哪里？她焦急地再一次翻弄起那两个盛粮食的口袋，希望能够找到一点，哪怕一点点粮食，虽然她知道这是妄想，但她仍抱着一丝希望，可残酷的现实告诉她，真的没有粮食了，她仍不甘心地搬了一下纸箱。忽然几个东西滚了出来，“土豆？啊！太好了！”她像发现新生事物一样，拣起这三个土豆，土豆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她想起来了，上次做菜时，从装土豆的袋子拿出几个，后来感觉多了，顺手扔到了粮食箱旁边的角落，准备下次做菜用，后来她把这事忘了，由于光线暗，所以土豆一直藏在那儿没被发现，这下可好了，土豆虽然不是粮食，但可以充饥。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指，点燃了炉子，化了一点水，把土豆洗了一下然后放在炉子上，做着烤土豆的晚餐。烤土豆快，可以省牛粪，一点粪火就行，等他们回来再把火烧旺，让烈火温暖他们冰冷的身体吧。出来这些日子，他们一直是尽量少用火，衣服都是用冰浆水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土豆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弥漫着整个毡房，她忍着饥饿和诱惑，不时地给土豆翻着个。
太阳早已被乌云遮盖，狂风不止，飞雪漂白了天地。她拿起半导体收音机打开了它的旋钮，她想听听四点钟的天气预报。“内蒙古自治区广播电台，现在开始播送天气预报，呼伦贝尔盟、乌兰察布盟、哲里木盟……”声音越来越小，她使劲地摇晃着小半导体，可它还是无声无息了，电池已经没电了。她无可奈何地放下半导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已经四点多了，以往这个时候她和郑书怀差不多已经回来了，她一遍一遍地出门望着，希冀着两位牧羊同伴出现在眼前。可是除了狂风暴雪之外，没有一点信息。她望着那三个烤土豆，心里想着，“今天他们是半饿着肚子放牧的，他们现在一定是饥寒交迫，他们的体力能扛得住吗，他们会不会迷失方向？万一……”她不敢想象，这比断粮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了，我要去迎接他们，迎接他们返回！她披上羊皮大衣，把头严实地包裹好，看了一眼仍昏睡的徐心池，毅然地走了出去，顺着早晨他们去的方向走去。他们已经结合成了一个整体，一个不可分割的、缺一不可的四人整体。在这茫茫雪原，忽然一切都成了多余的，真正的最大的现实意义就是，他们能够平安归来。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向前走着，狂风把她无情地抛来抛去令她无法站立，就像一只小船在海浪中摇晃，随时都会被打翻。露出双眼的那个小窗口，早已白茫茫一片，粘满霜雪。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连喘气都非常困难，她气恼地把口罩扯了下来，任凭着雪粒打在脸上由疼变成了麻木。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快一点见到他们，一会儿就见到他们了，快了！快了！他们就在眼前。只要见到他们就是胜利！她不断地告诫着自己：是党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共产主义战士的，自己的一切都属于党，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还怕风雪吗？坚定的决心和信念支持着她，使她顽强地前行着。风雪更加猛烈，她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力量，有时倒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但她一次次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又奋不顾身地向前扑去。此时她感到她不是走在风雪中，而是和她的青年同志们，踏上了一条壮丽的人生大道。
“书怀……子豪……子豪……书怀……”风雪淹没了她的喊声，她的嗓子哑了，但她仍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地喊着，渐渐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刚才满脑子的思想化为了乌有。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了咩咩的羊叫声，“啊！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子豪和书怀。”她终于看到了，风雪中马上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奋力地赶着羊群。
“子豪……书怀……”她已发不出声音，她以一颗心呼唤着他们的名字，踉踉跄跄地朝他们扑过去。
“秀春……秀春……”风雪黄昏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秀春，你上哪了？”
“我去接他们去了。”张秀春挣扎着把火点燃。盛上四碗清淡的茶，把烤土豆摆到桌子上。
“过来，吃饭吧。”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两位男生走了进来，看着小饭桌，大家相对无语。郭子豪拿起土豆咬了一口，在牙齿的上下运动下，烤土豆发出清脆的声响——它没熟。张秀春拿起土豆心里一阵难过，忽然她身体一歪倒在了地铺上。
“秀春，秀春，你醒醒，醒醒……她一定是饿昏了。”徐心池哭道。
“张秀春，你要坚持住！”
“张秀春，面包会有的！”两位男生扶起她。张秀春慢慢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道：“是啊，面包会有的！”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杀羊！”郭子豪晃着身子坚定地站了起来。
“对！杀羊！”郑书怀也站了起来。两个文静的书生在一瞬间变成了雄性十足的男子汉。
一只软弱的老羊从羊圈里拉了出来，两人将四蹄用绳子捆住，郭子豪担当主刀，他咬着牙，几乎是闭着眼睛，“啊！”他大叫着，整个草原好像都听到了他发出的吼叫声，刀子刺入了羊肚子，羊死了。生活让他们变了，生活改造了他们，他们适应了生活，青春战胜了一切。
新的一天放牧生涯开始了。张秀春和郭子豪怀揣着羊肉午饭，走出蒙古包。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啊！是白书记和恩主任。”四位青年迎了过去。
“你们好，辛苦了，赛白努！”书记和主任跳下马，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问候着。
“我们来晚了，你们受苦了，我代表大队全体社员谢谢你们！没有粮食了吧？”四位青年相互看着点了点头。白书记从马背上取下一个袋子，“目前道路还不通，天气恶劣，物资运不进来。这是大队牧民支援你们的粮食。”
“那他们怎么办？”
“在营子里总比牧场情况好，放牧哪能不吃饭，收下吧。”
“谢谢！谢谢牧民们！”张秀春接过粮袋。
“书记，我们杀了羊充饥。”
“好小子，玛拉沁夫。”白书记拍着俩青年的肩膀兴奋道。“你们变了，变勇敢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中央已经发来了慰问电，而且上级准备派飞机支援我们。”
“太好了！”四位青年高兴地互视着。
“飞机什么时候来？”
“具体要看天气情况，牛粪还有吗？”
“还有一点。”白书记和恩主任走到牛粪垛跟前。两人用蒙语说着。
“你们用得好省。牲畜怎么样？”
“死了不少。”郭子豪有些愧疚地说。
“这是百年没有遇到的大雪，你们奋战在抗灾一线，不怕艰苦，你们尽力了。”他们走到羊圈前，瘦弱的羊群身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花，“咩咩”地叫着。
书记、主任走进蒙古包，“你们的铺盖怎么样？晚上睡觉冷不冷？”恩主任摸着他们的铺盖。
“不冷，底层铺了牛皮，乡亲们给的。”
“你们的脚冻坏了吧？”
“没事，前些日子陈玲和斯大夫给我们送来了冻伤膏，现在好多了。”张秀春说。
“你们的脸都冻坏了。”恩主任摸了一下郭子豪和郑书怀冻伤的脸。
“恩主任，我们没事，男子汉嘛。”
“哈哈，男子汉不需要漂亮，需要勇敢，是吗？”大家都笑了起来。
“恩主任，您年纪大了，巡场可要当心，听说您天天在各个牧场奔波，都累病了，现在怎么样？好了吗？”张秀春问道。
“好了，一点小病算什么，男子汉嘛。”恩主任笑着。“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人是第一位的。你们男生多照顾一下女生，别叫她们冻坏身体，女孩子不能受凉。”恩主任对两位男生交代着。两男生点点头。
“恩主任、白书记，你们喝茶。”两领导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好了，我们还要到其他浩特看看，过几天再来看你们。”两位领导骑着马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