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加,气温已经接近零下四十度。没有了鲜花,没有了流水,没有了鸟儿歌唱,只有漫天的雪舞和狂风的怒吼。这就是腾格尔的严冬,一个多雪的严冬,一个生命与自然抗争的严冬。
马力和孔卫东骑着马,怀揣着烙饼和奶酒,赶着马群艰难地走着。大风将马力的大衣不时地扬起来,又放下,胸前别着的领袖像章也不时地躲进去,闪出来。
“孔卫东。”
“马力。”每隔一会儿,他们就喊着对方的名字,希冀着自己和同伴时刻相伴,不在这风雪草原迷失。
“马力,下来走一会儿吧。”孔卫东喊着。两人下了马,这两个在思想上、追求上,甚至表情上都存在很大差异的青年,迅速跑向对方。孔卫东抖了一下身上的雪,解下腰上的绳子,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刀子,将绳子割断。“马力,给你。”马力接过绳子,捆在了腰上。“这鬼天气真够照顾我们。”说着马力从怀中掏出酒皮囊,用冻僵的手指哆嗦地打开塞子,仰脖喝了起来,孔卫东也举起酒囊毫不迟疑地灌入口中,“咳,咳。”孔卫东难堪地咳嗽着,他平时不喝酒,为了暖和一些,他只能这么做。
“马力,我们到哪了?咱们可别迷失了方向啊。”孔卫东问。马力把酒囊放入怀中,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地图看着。
“放心吧,咱们的帐篷在南面。”
“我是说万一分不清东西南北怎么办。”
“你忘了,如果真的迷了路,最好的办法是找到河,沿着河走。”马力将地图叠好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可是河被雪盖上了。”
“河的两岸有灌木丛,可以指示我们。另外,我的这个表上有个指南针,也可以帮助我们。”马力抬起胳膊看了看表。
“是吗?那太好了!”这块手表是他夏天探亲时买的,当时挑选时,他就看到这种表和别的表不一样,表盘的上方有一个小指针,他问售货员,这个小指针是干什么用的。售货员告诉他是指南针,他欣然地选择了这种。当时并没有考虑它的实用,而是觉得比较特别,现在却派上了用处。
“哎,孔卫东,你知道这叫什么放牧方式吗?”
“我第一次放牧哪儿知道这些,你说说。”
“这叫一条鞭式放牧,它又分为赶牧和领牧。”
“赶牧,领牧?”
“对呀,现在就是赶牧,人在畜群后面,赶着它们,使牲畜不掉队,防止牧草被牲畜过度啃食,以保护牧场。领牧就是人在牲畜前面控制牲畜的速度,使牲畜充分地吃,这要在特别丰沛的草场,还有满天星式放牧。”
“满天星?”
“就是把各类牲畜赶到一个地方,然后你就可以回家,爱干啥就干啥,晚上再把它们赶回来。”
“那样真不错。”
“马力,我们把马赶到那儿歇息一会儿。”孔卫东指着前方一座石头堆。
“好!”两人跳上马驱赶着马群朝石头堆走去。这是一个敖包祭坛,上面的插柳早已枯败,彩色缎带也已褪色,风吹雪打沙柳、缎带发出沙啦啦的声响。一个上午的奔波,早已人困马乏。两人跳下马,走了过去。孔卫东来到敖包前,转了一圈,目测了一下风向,然后取下别在身后的小铁铲,开始清理地面。
“可以了。”可孔卫东仍不停地挥舞着铁铲,并将雪堆积起来。
“咦,你干吗?”
“你先坐一会,马上就好。”
“啊!孔卫东,你是要造雪屋吧。”
“嗯,不错。”
“怪不得你把这个背在身上,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以防其他呢。跟谁学的?”
“咳,用学吗?杨子荣打虎上山就是这么干的。”孔卫东用铲子拍打着雪墙,力图使它结实一些。
“孔卫东。”马力有些感动。“来,你休息一会儿,让我来。”
“别,一会儿就好。”
很快雪屋就造好了,正好可以容纳两人。
“很好,挺暖和。”马力环顾着这个圆形的、没有顶的雪屋称赞道。茫茫雪原放牧,最大的奢望就是找个避风歇脚的地方,休息一会儿,他们感到很满足,两人席地坐在里面,掏出干硬的干粮啃着……
迷迷糊糊中,一位凌波仙子御风而来。大大的眼睛闪着迷人的光,樱桃一样的小嘴微笑着,好面熟啊!
“你从哪儿来?”孔卫东好奇地问。
“我天天跟在你们身后。”姑娘笑答道。
“你到底是谁?难道你是……”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说,“你太冷,太累了,跟我来。”
孔卫东来到了一个黄金屋,里面金碧辉煌,桌子、椅子和床都是黄金打造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盘子里的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他感到无比的暖和,“快来呀,马力,这里面非常暖和,我们再也不会冻伤了,再也不用穿那笨重的羊皮大衣和大头毡靴了。”两人高兴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太幸福了,你是怎样找到这个理想家园的?”
“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告诉我的。”
“她在哪儿?”
“就在你身后。”
“谢谢你可爱的姑娘!”
“不用谢,你们累了,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吧。”姑娘走了。两人躺在绵软舒适的黄金床上睡着了……突然一阵大风刮了过来,扬起的雪花吹进了“黄金屋”,“好凉啊!”孔卫东睁开眼睛,“奇怪,怎么黄金屋变成了白银屋了。”他使劲地揉着眼睛,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一个金色的美梦。看着眼前这个银色的“屋子”他哑然失笑了。马力还在熟睡着,此刻他也在做梦吗?他梦到了什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梦?他又想起了孙红。“孙红你好吗?你现在在哪儿放牧?是否安然无恙?我天天惦记着你,可是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我。”是的,孙红是有理想的,她和自己不一样,从第一眼见到她到现在,一年多了,虽然每时每刻他都想靠近她,向她倾诉对她的爱。可是他知道孙红不喜欢他,他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她,自己学习不好,是一个平庸的人。正像有人所说,自己是一个只善经营,不喜文章之人。是啊,孙红怎么能喜欢自己呢?他难过起来,“不去想了,让一切都过去吧,把对她的爱埋在心里,永远不再说出来。”他侧了一下身朝门外望了望,“不好!我们的马呢?”孔卫东冲出了雪屋,四顾着茫茫的雪原,却不见了马的踪影,“马力,醒一醒,我们的马不见了!”
“啊!”马力一下子惊醒了,倏地站起身来,“这可怎么办,光顾着享受了。”两人跳上马背,顺着被马踏过的痕迹飞快地奔去。转过一道山丘,他们终于看到了马群。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这是一个三面环山呈马蹄形的洼地,由于地形的特殊性,使得这里的风相对小一些。而且有的地方雪也比较少。
“太好了,马在这儿可以吃饱肚子了,我们的马群有救了,真是一个桃花源。”马力打开地图兴奋道。
“这是什么地方?”
“道格耐牧场。”
“啊。”孔卫东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说好像来过。”他想起夏天就是在这和幸福争夺这片牧场的,当时两大队打得不可开交,如今这场雪灾早已打破了队与队、公社与公社的牧场界限。正在这时一个牧民赶着羊群朝这边走来,“哎!”孔卫东喊着,牧人奔了过来。
“是你们,青年?赛努!”
“是您,赛努!”
“怎么样?你们的情况?”
“不好,你们呢?”
“都一样。”牧民掏出了烟袋,“达木嘎乌。”
“谢谢!”孔卫东抽了一口,擦了一下还给了他。牧民又递给了马力,“谢谢您!我不会。”
“再见!”
“再见!”
“上次我们两大队为了争夺这片草场,剑拔弩张,几乎动手。现在困难当头,大家都团结互助,见了面像老朋友似的,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马力说。
“是啊!困难见真情……咦,马力,你看什么东西在跑?”
“好像是狍子。追!”
牧马人赶着暮归的马群回来了。
热腾腾的荞面饺子端上了桌,三人吃了起来,这是他们一天来最温馨的时刻。
“粮食已经不多了,盐也不多了。所以我们可要计划一下,尽量省着点用。”孔卫东说。
“今天几号了?我现在已经没有日期的概念了。”马力问。
“我们是十月十四日来的,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十一月十二日。我们放马已经快一个月了。”孔卫东说。
“也许这几天就会送粮食来。”马力说。
“别太乐观,大雪封了道路,物资运不进来,听说阿盟那边物资都是空运的。”江锋说。
“哎,那不更好了,我们也可享受一下空中掉馅饼了。”马力笑道。
“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时间真快!”孔卫东边洗着碗边说着。
“是啊!”马力躺在地铺上舔了舔嘴唇,回忆起在家过年的情景:每年过年家里都要蒸年糕,炸麻花,炸鱼,穿新衣服,放鞭炮。小时候天天盼着过年,那时无忧无虑,多开心啊!
“今天你们去哪了。”江锋问。
“我们去了一个好地方。就是上次我们和幸福大队争夺的那片地方。”孔卫东说。
“没遇到幸福的牧民吗?”
“遇到了。我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孔卫东拿起刀走出了帐篷。
“马力,这有一个洞,我们进去避会儿风。”两人走进了洞。马力将帽檐挽了上去。整个洞的四壁和洞顶都是冰,不过它不是简单的冰,好像是人工雕塑的一个冰的艺术世界。
“哎呀,这个洞真美,江锋,你看冰花。”马力惊奇道。
“这边,你看这边,这像什么?”
“这像是笋,冰笋。”
“啊!这像葡萄,和葡萄一模一样。”只见一簇簇的冰花间聚集着一个个晶莹透明的小冰球,小冰球紧紧地挤碰在一起,恰似一串串的葡萄。
“你看这。”江锋又指着一支支从上而下的冰杖。
“哇,我们今天真是大饱眼福。”
“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都说这是一个神秘的地带,果然不同凡响。要不是上次走到半路遇到了暴风雪,我早就一睹它的风采了。”两人环顾着这个神秘的洞穴,被眼前的魔幻世界深深吸引着。
“下次呼和记者回来,我非把他叫来,让他把这些统统拍照下来,这么好的地方竟没人知道,太遗憾了,这真是一个发现,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发现呢。”
“是啊!这边的草长得这么高密,是一片丰饶的草场。可是没有水源,就一条小溪,人、畜饮水困难,无法放牧。如果能在这里造一条大河就好了,让这片草场为我所用,省得为争夺草场打得不可开交。”
“就是嘛。听说明年那达慕大会在离这儿三十里地的达乐草场开。到那时,我一定再来这儿,看看这夏天的景象。”
“不知道巴特尔现在怎么样了,灾后我们这些马和他的马汇合,你能认出来哪些是咱们放的马吗?”江锋问。
“这么多马,把神仙请来恐怕也不行。”
“巴特尔说,他爷爷过去给人放马,有一次弄丢了马,过了一年有人看到了那群马,让他去认领,一百多匹马要说出它的长相,说错了,人家不给。他爷爷把那一百多匹马的长相特点丝毫不差地说了出来,人家一看全对了,让他领了回来。”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行的。”
“别,说不定你将来会超过他呢。”江锋笑道。
“那我就成了真正的腾格尔马倌了,不,是我们俩。哎,江锋,看来我俩注定是第一、第二。这一冬放马下来,恐怕谁也别超过我们了,我敢断定。”
“别光想这个,这天气,能不能保住这些马还是未知数,阿旗那边冻死了好多牲畜,马也冻死很多。”
“我们旗的马是良种马,身体素质好,不怕,一定会过了这一关的。”
“但愿如此。来!在这儿坐一会儿,”江锋指着一块石头,两人坐了下来。
马力将箭从身上取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擦拭着。这只弓箭是他找孙木匠仿照巴特尔的家传制作的,现在每天放牧他都背在身上。上次打靶训练,他偷留了一颗子弹,被新来的排长狠狠批评了一顿,并将子弹没收了,现在有了这个,枪和子弹的事儿他再也不想了,枪算什么,箭才够刺激。骑在马上,双手拉弓,那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草原骑射手。“永儒布大哥又打狼了吧?我什么时候才能打只狼呢?”马力自言自语道。
“别急,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等我打了狼,我一定。”
忽然外面传来了刷刷的声音,马儿嘶鸣着。
“谁!”两人警觉地站起身来。一只大灰狼站在了洞口。
“狼!”马力大叫一声,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箭,那狼见状掉头就跑,“反了,闯进门了,我正等着你呢!”马力手持弓箭一步越出洞口,拽下马缰,飞身马背,追了过去。只见茫茫雪原,马上一少年,手持弓箭奋力地追逐着他的猎物。寒风将他的帽子刮跑了,他的头发被吹得飞扬起来……越来越近了,就在离狼十几米的地方,马力屏息静气瞄准灰狼,猛一挽弓,离弦之箭带着少年的梦想飞了过去,狼倒在了雪地上。
“马力,马力,好马力!”江锋从后面追了上来。
马力喘息着,望着被自己射死的狼,脸上洋溢出了欣慰的笑容。
“马力,来,让我们庆贺你!”江锋和孔卫东举起了酒杯。
马力翻弄着书包,母亲的来信掉了出来,他抽出信纸看了起来,“马力:你不要妈妈了?”“哎,这回真的该给父母回信了。”
“父母大人:您好!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儿今天打……”写到这他想了想将打字划掉,“儿今天骑着马,用箭射死一只北方狼……”
“哎!该死的雪,我的信什么时候才能发出去呢?”马力摸了一下有些褶皱的信怅然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