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赵岩?”丁旭迫不及待地问。
“好事,接到公社通知,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要在我们旗举办美术学习班。”
“真的,中央美院到我们旗?”
“是的,他们一方面是来普查地方美术史,一方面普及地方美术工作,教授中国传统绘画。队里决定派你去学习班学习。”
“太好了!真没想到。”丁旭双眸放着光彩,心水如浪般翻滚着:啊!春天,一个涌动着梦想的春天,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终于来了。近年来,传统绘画被批判,已被禁画多年,这下可好了,终于彻底解放了。
“明天你就动身,希望你好好利用这一难得机会,努力学习!”
“我一定!”
开学典礼结束后,丁旭回到了招待所。
“当当。”
“请进!”丁旭打开门。
“建华!”丁旭激动地一把拉住来人的手。来人叫张建华。
“丁旭!你好,我猜你一定会来。”
“昨天刚下车,我就找你,可没找到,我几乎失望了,以为你这个队长太忙,来不了呢。”
“我去盟里给大队办事,接到电话就往回赶,这不刚下车。”
“建华,来,喝水。”丁旭递过水杯。
“谢谢!丁旭,你怎么样?好吧。”
“建华,真对不起,你是知道我的。”
“我不了解你,谁了解你?写信比画画还难,是吗?”丁旭笑了。张建华和丁旭既是同学又是好朋友,从小到大他们没有分开过,两人都爱好绘画。这次赴边疆插队,原以为还会在一起,可是一个分在了农业区,一个分在了牧业区。虽然都在一个旗,但见一次面太不容易了,张建华只好给丁旭写信,可是丁旭却从未给他回过信,尽管这样,张建华仍保持着每月两封的去信。他太了解丁旭了,这是他们去年在旗里分手后第一次见面。
“快把你的大作呈上,几个月不见,一定大有提高。”
“什么大作、二作的,不过确实画了不少。”丁旭将柜门打开,拿出一卷画纸,递给了他。张建华轻轻打开画卷,铺在床上一张张看了起来。“太好了,画的确实不错!几个月下来,果然不同凡响。”
“别光说好话,希望多提宝贵意见。”
“岂敢,给你提意见恐怕只有高师了……这幅八骏图真好!雄风洋溢,灵气四射。堪称大家之作了。”
“送给你。”
“不,你的心爱之物我怎么敢要?君子不可夺人之美嘛。”张建华微笑着。
“建华,你总是这样,和我们队长差不多,我们队长你一定认识吧?赵岩。”
“当然认识,上次知青会,我们住一个房间,我们很谈得来。他好吧?”
“嗯,和你一样是个正人君子,天天忙,抓思想政治工作。”说着丁旭将那张八骏图卷了起来,递到张建华手中。
“你真舍得?”
“拿着吧,你以为我的画真的那么好,我也不是大家,就是将来真的当了大家,我们也不会分什么彼此的,对吗?况且你有一天说不定超过了我,那我可不会像你这么客气的。”
“那我就当不成君子了。”张建华笑着接过画。“哎,丁旭,学习班里不少滨海同学,一会儿我联系一下,咱们来个聚会,他乡遇老乡无论认识不认识,都感到亲切。”
腾格尔小镇的茶馆里,聚集着十二位滨城知青。张建华首先发言:“来,咱们互相认识一下,做个自我介绍。”
“我叫罗鹏,八十七中学。”“我叫方林,我是六十六中的”。
“真没想到,咱们这边陲小镇会来大画家。”
“是啊!机会确实难得。聂晶同学,你以前就喜欢画画吗?”两位刚认识的女生亲切地交谈着。
“我只是爱好,以前几乎没画过画。青年队让我搞宣传,所以来了。”
“我也是负责我们青年队宣传工作的。你们都有哪些宣传形式?我有时不知道怎样做,给我介绍一下好吗?”
“我们以板报为主,有时刻蜡版出简报,始终围绕当前形势开展工作。”
“你们还出简报?”
“是呀。”两位女生互相交流着。
“丁旭,你们牧区生活浪漫吧?”
“确实浪漫,是纯牧区的生活。我们喝奶茶、骑马,住过蒙古包。但也确实艰苦,冬天很冷,有时雪大不通班车,与外界几乎隔绝了。”
“太有意思了,什么时候我们也去草原看看。”
“你们随时可以去,只要不是冬天。这次学习班结束了,正好是春夏交接时段,一定很美,欢迎诸位光临我队。”
“你们平时干些什么活?”
“这和你们也不一样。我们打马鬃、打草、打石头、打地鼠……”丁旭一连几个打把大家说笑了。
“你们不种地吗?”
“种了一小片,主要喂牲畜的,还种了一小片菜地。”
“你们牧区也种菜?”
“原来不种,是我们那个后勤部长带大家干的,刚种上,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你们晚上都干些什么?”
“政治学习。”丁旭拖着长腔。
“你们那边闭塞,也抓阶级斗争,搞批林批孔吗?牧民们懂吗?”丁旭不做声了。大家不解地看着他,气氛含混起来。
张建华举起酒杯站了起来,“来,为了友谊,为了我们的相识,为了这个美好的春天。”十二位青年也举起酒杯站了起来,“让我们借着文艺复兴的春风,好好学习传统绘画,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可以说,我们迎来了一个美丽的春天,一个希望的春天,一个画图难足的春天,让我们拥抱这个春天吧!干杯!”
“干杯!”
“好,我们已经讲了梅花的画法。今天我讲兰花的画法,兰花作为一种植物,它已超越了它自身的意义与价值,成为中国士大夫文化的一种象征。直到现在,兰花依然是中国各阶层人士最喜爱的花种之一,也是中国画家最喜爱表现的题材之一,在他们的艺术世界里,兰花与人的高雅情愫被认为是等量齐观的。中国历代出现了不少画兰大师,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精美之作。他们各具千秋,南宋郑所南历经丧国之痛,兰花在他的笔下成了爱国、复国者的代名词,其兰画得平实、简洁,又有清冷、奇倔之气。明代文徵明虽以山水画名世,但他对兰花情有独钟。平生画了大量的以兰竹、兰石为题材的作品。他的兰繁复、深入、自然、生动、舒坦。这得力于他的冷静、稳定、专心的治学态度……”
学员们静静地听着,用笔记着。
“以上简单介绍了中国历代画兰的代表人物。目的是要大家学习古人,继承传统,同时又要不断创新发展,承古而不忘变通,画出自己的风格来。下面我讲一下画兰花的要点,首先讲兰叶的画法。画兰叶需刚中带柔,刚柔相济,刚不是生硬,柔要避免软弱,画时应当很好地体会。兰叶分顺笔叶、逆笔叶、翻叶、折叶、钉头鼠尾、膛肚等。现在我给同学们画一下。”王老师拿起笔,在墨盘中蘸了一下,然后又将笔在废纸上拍了拍。边画边讲解着:“第一笔很重要,要一波三折,线条转折处要提一下,行笔尽量少用指,多用腕、肘、肩。第二笔要短,与第一笔相交成凤眼状,第三笔要破凤眼,三笔即为一组。画鼠尾叶,起笔较重,在行笔时逐渐提笔,然后收笔。全叶从粗到细,形似鼠尾,行笔要劲健,避免生硬。画翻叶,有一翻、二翻、三翻,中锋用笔。行笔时掌握好提笔、按笔的力度,一气呵成,气势连贯。显示兰叶的飘逸之感,起——提——按——再起——再按——收笔。转折时行笔,似断非断,笔断意连。好,大家在下面练习一下。”
下课了,教室里仍有几位同学在认真地画着,并不时地交谈着。
“中国画的内涵太丰富了,梅、兰、竹、菊被中国古代文人称为四君子,画家对它们各有说辞:梅骨、兰气、竹节、菊魂。以前对菊花真不了解,经老师一讲才明白,为什么古人把它列为君子。原来它品质高洁,秋霜不改,难怪郑思肖赞叹:‘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所以中国画被称为文人画,的确如此。”
“你看我的兰叶像水草似的。原来以为兰花最好画,没想到是最难画的。”
“是啊,老师说一生兰,半生竹,我们才画了几天。”
“我看你进步挺快的,这一笔就挺好。”聂晶指着她的画。
“完了,你一说好,我都不知道怎么起笔了。”这位女生笑了笑。
“哎,丁旭。老师说你很有绘画潜质,很有功底,如果进一步深造,一定会有前途。”
“不行,不行,差远了。”
“别谦虚了,将来当了大画家,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同学。”
“我们将来都会成为大画家的,实力派画家。”丁旭调侃道。
“丁旭同学,你一般一天画多长时间画?”
“没准。”
“他呀,和一般的人不一样,对画有一种痴迷以至于疯狂的地步,如果没事,他可以一直画,直到睁不开眼睛为止。”张建华直起身子对大家说。
“所以说了,画家非他莫属。”
夜深人静,丁旭和张建华还在灯下画着。张建华在临摹兰花图。四君子中他最喜欢兰花,那些古代画兰名家让他大开眼界:虚实相生的用笔,古淡秀丽的色彩,都各有千秋,令今人赞叹。八大山人的兰花如名士吹箫,简约幽怨,清冷出尘。石涛的兰花则如高人抚琴,余音袅袅,空谷回荡。清代郑板桥笔下的兰花呈现出劲健、挺拔、温润、雅致的风貌。罗聘笔下兰花的整体气韵及细部特征得到最完美的体现,他的每一处用笔,每一个部位的经营仿佛都经过精心策划,一点一画,一经一纬都无可挑剔,同时又无斧凿痕迹,堪称化境。近代吴昌硕画兰则一反前人多以楷、隶、行书入画的习惯。而以狂草、篆书笔法入画。画面活泼奔放,真力弥漫,韵味隽永,充满生机。而虚谷喜欢以写意笔法画双勾填色兰花,开创了不同常人之境地。徐文长以狂草笔法画兰,虽寥寥数笔,却言简意赅,观其画如闻风雨声。非常人所能。倾倒几代画家。自己一定要好好向古人学习,同时如老师所说,要承古而不忘变通。
丁旭画好了一幅荷花图,在画的右上角写下了杨万里的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然后他放下笔来打量着,心里涌出一丝畅快。小时候每当荷花盛开时节,他都和几个同学到植物园荷花池看荷:满塘荷叶飘举,荷花含笑,微风浮动,清气袭人。后来他画画知道了这首诗,诗人用这么浪漫的诗词赞美它。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因为荷花喜欢这首诗的。还是因为这首诗喜欢荷花的。
“你们还不睡呀?”
“就睡,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