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了澡堂,何正大径直回家。今天暂不去公司,明天再进三公司大院;至于下午替程书记拎茶水的然诺,也给置于脑后了。他也不管各科室有没有“旱”着。他路过三公司院门,伸头往里望一眼都觉得多余。这么塌着眼皮骑车,不想早已跑差了道,发现自己行驶在机动车道上,只好掉头返回。回头刚走几米,听见有人喊他。何正大很惊讶:交警怎么知道违章行人的名姓?
“何正大!”这已经是第二遍喊老何的名字。
何正大先一愣,接着又一愣,但他确信,人家是在喊他没有错,便停车驻足,回头观瞧。
喊住何正大的那一位,骑一辆八成新的山地车,笑哈哈地奔何正大而来。“何经理,真是贵人多忘事,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吗?”
何正大唏唏地笑。“认识!能会不认识?你是少帅队长,浪里白跳苗喜山吗!”
苗喜山笑得爽快。“老何,你一定是见到老夜壶胡怀贵了吧?若非这家伙,便不会有人这么和你说我。”
何正大笑了。
“老夜壶这个老小子,周天兴得像考了头名状元。他给队里人全都送了封号;我回去见他,看给你老何送个什么号最绝最传神。“苗喜山玩笑道,跨上山地车。”走,何经理,一块回公司跟伙计们见见。”
何正大明白了。
路上,苗喜山说:“中午就快下班了,张传红喊我上楼,通知我你正式调打桩队了。崔经理还在燕州,队长也在燕州,要我安排你跟大家见面,从今天起,何经理……算是正式来桩队上班啦。”
还是那些人,苗喜山不介绍,何正大也差不多都认识。脸生的也就一两个刚分来的“实习生”。昨天这些人见他何正大还待理不理,今天他这么走近了,也没人把他往外推。有个人伸手握一下,所有的人就都过来握手。何正大还是有点感动。他这种别人眼中的“怪”客,也有要跟周围人溶为一体的内在渴求。这种情形,说来是不是很怪?苗喜山开门见山几句欢迎词后,大伙笑着鼓掌。何正大想起来该给大伙发烟。大伙既抽上烟,也就瞎聊一气。眼下是工程间隙休整,有人提议斗牌,转眼分成三波干了起来。苗喜山说:“走!老何,给我搭个帮手。”
何正大随苗喜山到了场院,来到一片空地,迎面碰见孙二虎、杨明德。孙二虎是刚报到的学生,何正大之前知道一点;杨明德调打桩队,在这之前,何正大真是一点没有听说。这半年地,他整天一脑门子官司,基本上没有多余的心思还操心别人的事。
四人正干活,院里来了一位香气四溢的年轻女子,看上去约有二十二、三岁。见她身段秀美,面色红润,笑盈盈地跟遇上的人主动打招呼,显得很是热情。众人愣住了。苗喜山晃一下孙二虎。“唉,不许卖眼,好好干活,也叫人家放心你。”
孙二虎勾着头,小声问:“放心我干什么?”
苗喜山说:“对你不放心,人家还能嫁给你吗?干活乱走神,也显得不够稳重不是?这样人家也就有理由不放心你么……”
孙二虎说:“不行,还是别嫁我,我这脸有多黑;你瞧人家那脸多白,将来小孩随谁好?”
杨明德说:“孙二虎胆小,脸皮薄,见好看的小姑娘小媳妇就会脸红;我要是心情好一些,要是再愿意多说一句话,愿意给人家做一回媒人,那我就把这女的说给咱苗队长。”
何正大一句实话,犹如一桶冰水,给两位眼馋的处男,当场浇出个“凉背心”。“看仔细了再说吧,有人好像比你们抢先一步了;你们看人家身后是不是跟着个孩子哪。”
孙二虎勾着头,脸真的红上来了。“哎,来啦,来啦,别叫人听见啦,猪!”
众人一下变得很严肃的样子,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讨论过,一直都在专注地干活。女人来到近前。“请问,找程书记怎么走?”
何正大打量了一下。“你是老几?”
“我是三!”女子答。扯着小孩,还拈一挺沉的手提袋。
何正大伸手去抱,小孩躲着,要哭!苗喜山吃醋地喊:“老何,你身上有灰!”
何正大没理他,拎过手提袋。“你抱孩子,我知道程书记办公室,我来送你!”
三姑娘随何正大上楼去了。孙二虎说:“想不到程书记两口子,能有这样好看的闺女。”
苗喜山上去敲一下孙二虎的脑袋。“好好干活啊,亏你还是新来的,好意思在这发感慨?你有啥想不到的?你没听说她仅是三吗?前面还有老大和老二,后面还有小四和小五呢,你不兴两头都沾,这样一想,是不是当程书记家的女婿机会多了。干活!干活!真懒得理你,情种一个!”
孙二虎捞着还有点念想,直奔主题,问杨明德。“程书记家,真的还有小四、小五吗?”
杨明德笑道:“不知道有没有小四、小五。程书记跟老伴住公司这边,闺女和儿都住宋湾酒厂……回头我给你问问吧。要是没有小四、小五,那就只好委屈你等一等了。”
孙二虎不解,问:“那还等啥呀?”
杨明德道:“等程书记老婆再给你生个,说个娃娃亲呗!”
孙二虎心里凉半截,掩饰不住地很泄劲。“唉,杨明德也学会耍贫嘴啦。”
程书记见三闺女由何正大领着找来,有点意外,但面上没露出半点喜色。何正大得三姑娘一句谢谢你,便独自离开,这时,他听见陈钊会计室传出张传红在跟哪位发火。何正大伸头一看,见是薛宝贵在那接受张传红的训斥,薛宝贵正从皮包里拿出一沓灰色的百元钞票递给陈钊清点,这大概是追缴的公款。何正大急忙回撤,心里说,这趟楼上的悬乎,差点跟“仇”自己的人遇上。何正大要不留痕迹地从二楼消失。他相信,除了程书记父女,二楼还没有人注意他的出现。程书记正陪三闺女,没有参与薛宝贵退赔公款的过程。何正大轻手轻脚地下楼,小心避免惊动了哪位,尽管这样小心有点多余。
“何正大!”
来人的一只手,在说话同时,搭在了何正大肩上。
何正大心里通通地打鼓。
吴智刚神秘而意外地突然从何正大的身后出现了。
“吴队长,你有事?”
“正要找你,跟你说个事儿,赶巧在这遇上。”吴智刚说。他的突然现身,叫何正大高不是,低也不是的,一时摸不着头脑。其实,他身长仅一米六二,还跟老何差着十七、八分呢,但他生得脸色泛红,精神饱满,长像斯文,但搁不住便脾气暴躁;站得近处细瞅,可见他眉头卧一紫色瘤子。据说,这是福星高照,预示滚滚财源,洪福齐天!
何正大很意外。“吴队长,你找我什么事?”
吴智刚拍着何正大的肩膀。“老何,你别叫我队长。你已经调出吊桩队,我不是你队长。以前都叫我智刚,现在也别改口啦。我想招呼大家吃顿饭,算是给你老何送行怎么样?”
何正大忙说:“算算算啦,调出来啦,又不是今后不见面啦?都是一个公司的人,今后机会多、机会多!”
说着,何正大挣脱了吴智刚的热情,人已经到了停车场大院。没曾想,吴勇强看见了,扯着嗓子喊:“何正大!何正大!”
何正大不想他再喊,硬着头皮过去。吴勇强仍在喊:“来,何正大!过来!兄弟有话跟你说。”
吴勇强比他哥吴智刚的嗓门大多啦。“唉,你老何真不够哥们,还一个队混过哪,见面躲着人家……大哥跟你说吗?”
何正大不安地问:“跟我说什么?”
“喝酒。全队为你送行!”吴勇强神色夸张地说。
“唉!算了,以后机会多啦。”何正大推辞,想抓紧离开吴勇强,到孙二虎他们那边去。
“不行!什么机会多啦?就今天。谁也赖不掉。我马上一个电话,一个不落,全部通知到!咋样?够不够意思?”吴勇强扳紧何正大的身体,何正大没法脱身离开。
这时,薛宝贵拎着公文包下楼,到了场院当间,差不四十步远,便到何正大近前了。何正大与人近身搏斗惯了,早就明白了这阵式的内涵。
吴勇强喊:“薛宝贵!过来跟何正大握握手!大家就此和解。晚上“星华酒楼”摆两桌,谁也跑不掉!”
薛宝贵来得很快,且下手够狠,何正大应声倒地。周围的人都来不及反应。他动手之前一个字都没讲,只是把包往身后一丢,迎面搂脸就给了老何一拳。“看我怎么跟你握手!”
何正大被砸这一拳,猛地一下挣脱了身体,脚下便把不住滑,身体摔出了两米多。薛宝贵追上去,骑住何正大,紧接着又一通猛揍。何正大脸上伤痕累累,口眼鼻莫不往外冒血,其状惨不忍睹。何正大挣扎着胡踢乱蹬,薛宝贵一个不慎滚翻在地。何正大顺手抄起一根棍棒,想拿它震住对手。那薛宝贵打架毫不含糊,早已夺下了修理工的三棱刮刀……何正大犹豫着不忍心下手,反倒被薛宝贵给薅住了,刮刀横在喉咙上,薛宝贵发狠地喊:“叫我爹!叫爹我手下留情!叫!叫!大声叫!叫楼上的官们都听见!”
二楼已经听见院内打架,陈钊报告了张传红。程书记附身向下,却是一直没有言声。三姑娘捂住脸。“爸,怎么不叫人给他们俩拉开!”
张传红喊:“薛宝贵,你把老何给松开!”
薛宝贵余恨未消,傲慢地说:“张经理,你说话不管用。我调走啦,现在不是你手下。”
张传红道:“调走了也不准在我院里打架!”
薛宝贵指着张经理。“你不怕丢你面子吗?”
张传红喊吴勇强冲上去。吴勇强假意拉架,薛宝贵腾出手来,何正大的小腹、腿裆反而多挨几拳。苗喜山带人来到近前。
张传红道:“薛宝贵,你冷静点,别以为你调走我管不了你,我一个电话,就能叫政治处把你的手续给扣下信不信?我这还有保卫科你信不信?”
苗喜山待要近身,薛宝贵已经撒手,笑着对张传红说:“对不起,我跟你开玩笑……看他怕不怕死。”
院里人全傻在那里。那薛宝贵扔掉刮刀,捡起公文包,慢腾腾地出了大门。
何正大找自来水,拧开了水龙头,冲洗头脸的泥灰、血渍。小声对苗喜山说:“我过几天上班。”说罢,径直往外走。有人不放心,劝他上医院。何正大没加理会,只是掩饰不住一脸的羞愤和屈辱。何正大拉一下杨明德、孙二虎,两位会意,随他走出三公司大门。何正大小声交待:“你们回家,看到我媳妇,或是看到何孟,跟他娘俩说话,千万千万注意,一个字别提打架的事……我过几天才回家。”
杨明德不放心,尽力拉住何正大不放手。坚决不同意何正大一个人就这样离开。何正大喉咙发颤:“唉呀!你拉我干什么?我又不得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