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艳萍忙着点头附和:“嫂子,别管怎么说,反正我认为,这个说法,还是比较有生活基础的。小时候,爸妈都这么管着,从来不让我吃一个鸡下颏的,因而,鸡下颏全都给哥哥吃了呢;还有哇,爸妈管得最多最厉害的,是从来也不许我吃鸡爪子,说是写不好字的。”
“傻丫头,你都进步到正处级了,却到现在还没明白,那是爸妈重男轻女,故意不给你吃鸡爪鸡下颏来激励你的上进心的,如若不然,你哪有今天;你实现了一个超越……证明你比多数男人优秀,在你小时候,是应该允许你吃鸡下颏的。但愿你不会因此感到委屈而埋怨爸妈。”何正大说。
“才不是呢,我是在崔玉长到四岁,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才突然有一天想明白了:原来,鸡爪鸡下颏之类的典故,都是爸妈故意那么说的,是想让小孩子多吃些鸡肉,而把难吃的,骨头多和皮多的鸡下颏鸡爪子之类的留给爸妈自己。”
“这就完了么?这就是你悟出的鸡下颏鸡爪子的全部生活和文化含义么?”
“我为自己这么晚才想明白,当时羞愧地掉眼泪了呢。”
“那么,为什么这样一个感人的事实,爸妈们要刻意把事实掩盖起来,还要虚构一个事实呢;或者爸妈真的相信,小孩子吃多了鸡爪子,就会害得小孩子写不好字;吃多了鸡下颏,就会碎嘴多言,惹人讨厌……”
“你的意思,爸妈们为什么不是直来直去的跟小孩子说出实话。”
“对呀,那样不好么?”
“好呀……可是,既然不是设想的这样,就说明爸妈们有更深层的顾虑;顾虑什么呢?”
“孝道!”
“孝道吗?”
“爸妈们的全部顾虑,就是担心小孩子习以为常,久而久之被惯坏了,惯得自私了怎么办?常见爸妈们说,我不喜欢吃瘦肉,喜欢吃肥的;不喜欢吃水果,怕凉……”
艳萍说:“嫂子,我哥今天当着我面证明了嫂子所言不虚,他真是在把无聊发挥成了创造呢,而且我哥真有这种本事。”
“你哥他呀!几乎天天都是这样。你喜欢的话,就经常过来;省得他把我惹烦了,我会和他吵架。”
“唉呦呦,吵架吵架,打是亲骂是爱吧?我主要是身不由己,要不然,一星期我得来一趟;真是不想我哥,还想嫂子呢。”
艳萍问:“嫂子,下午不上班吗?”
秀兰说:“调休。早前给人替过班,今天下午和明天休息。”
艳萍说:“那正好。我开了两天会,下午好不容易落个休息。明天又得接着开会,烦死了。走,我陪嫂子,出去转转。”
秀兰揣着何孟上学的事,心里也有话,也想避开何正大,好有机会跟艳萍单独做个沟通。秀兰的想法是,不能叫艳萍的心里在她过问何孟的事情上,私底下还犯什么嘀咕。
秀兰说::“老何,困呢?把风扇关小点,躺屋里床上睡。我和小妹出去转转。”
艳萍也说:“哥,你睡吧。过天安排好,叫你外甥女来接你吃饭。”
说着,姑嫂依伴而行,这就出门上街。何正大这会正没精打采,索性谁都懒得搭理,自顾拳在沙发里犯困。
近二年,秀兰对艳萍的事情,只能从亲戚那里能听说一二,这么亲近的手拉手的逛商场,是早几年前的事啦,不过她觉得没有很大的变化,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艳萍对商场的热情比从前要浓厚多啦,对穿的、戴的、用的、看的、摆放的都既有兴趣又很挑剔。秀兰心里,对艳萍开始起了几分戒备。然而,儿子的事情,甚至儿子的命运,都机缘凑巧的,或者歪打误碰的和她发生了紧密的联系。秀兰忧虑着要尽力帮儿子紧紧的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明摆着,何孟的前途有别于生身父母。何孟不能像他爹那样放着处级经理不做,却甘心做个闷头做事被人驱遣的受气的电工;也不能像他娘那样呆在一家区级医院的西药房,一干就是十八年……仔细想想,还只有帮他的份儿,没有指划的资格和能力,做父母的总是这么无止境地替孩子操劳着。
姑嫂都逛得脚脖子发酸了,艳萍先站住了。“嫂子,张传红上午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比从前和气多了!”秀兰说,心情有些沉闷,似有被同伴落下的感觉。
“就照昨晚商量的吧。眼下调打桩队,还干电工。还好,打桩队这一块,直接归我小叔子分管,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跟他谈。”
秀兰觉得,这话是在重复,点点头便没有说什么。她心里一直忧虑着何孟的事:二年学成归来,得花怎样的代价,能够把何孟安排建委机构工作?何孟只是个大孩子而已,怎么能信他的一厢情愿?事情不能这么简单。这从哪方面看都不合常理。何正大担着一家之主的名声,却不曾给这个家庭打算过将来;可以说,在他何正大的字典里,这些年,早把“将来”这个词抹去了。
“张传红不能说外话。他自己也是眼瞅着想把儿子往建委院挤。孙二虎那孩子也算专业对口,他三舅欢快又是跑又是送的。各方面都花了多少钱,也只有欢快他自己知道,直到今天孙二虎也没落着进建委门坎的机会。欢快这才知道,建委没有他想的那么好进?现在这年月找工作,公检法司,税务工商,海关国安,技术监督,银行建委,都香着哪,都是几万几万的花钱找关系。有的花了两三万,还没找着正主哪。如果赶上机构调整,原来的关系,一夜间没用了,作废了,还得重新找关系。算算得多少钱能跑得起?聪明的就瞅准了再送。张传红就想全泰能透点建委的消息,好找机会把儿子安排了。”
秀兰知道,艳萍两口子,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在政府机关里面,也都各自有了靠山,如今腰板也不比从前了。
秀兰在西药房当主任,常跟厂家的医药代表有业务方面的接触,也算是能正好挠到“痒”处和有点历练的人。不然还真的没能耐做到应时而动。秀兰说:“现在做个小本生意,有关系的跟没关系的就大不一样。认得几个人总是好的。街面上人不是常说吗?‘熟人多吃二两盐’。什么关系也抵不上亲戚办事牢靠吧?艳萍,我正想跟你说呢。何孟的事,全靠你和他二姑父了。往后孩子有出息了,准能好好的报答报答。”
艳萍说:“报答个啥?自己小孩。我当大毛何孟跟自己儿子一样。以后二毛何迈的事,我还能不管?”
秀兰终于看到了希望。回过头来一想,又担心家底都豁出去了不一定够。因此,秀兰问:“不讲二毛将来啥样,眼下何孟的事办下来得多少钱能够办妥?”
艳萍一下子又扭捏起来:“嫂子,这事你叫我一下子也不好说。”
“咱是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总归这大好的机会是你跟他姑父给的,照规矩什么样,你就跟我直说吧!”
艳萍还是很为难的样子。“这不是咱土地局,这是他二姑父建委不是?这事也只能他二姑父还能有个估模。”
“估模多少?”
“两万!”
秀兰的表情比较平静。她知道,这不算什么。人家投石问路,就得拿出这个数。而且往往拿出大把大把的“银两”,扔出去了都还没个回响。这是愿打愿挨的事情。她愿倾其所有,一前一后,把俩儿子都扶上了正路。然而,她还算清醒,人家投石问路就舍得花三、四万,那是人家的家底值。人家趁钱的方式有别于“工薪族”。这辛苦攒下的血汗钱,拿出来容易,若是事情没有办成,收回来几乎不可能。但她又不能流露丁点的不放心。秀兰陪着艳萍逛了几家商场,回家之前,秀兰心里已经暗中观察明了艳萍喜欢的几款衣服和钟爱的首饰。她想好了,要从中各选一件漂亮的买走送给艳萍,就算托她给何孟办事的“信物”。她背着何正大,自己麻利的把这事办了。艳萍虽然扭捏了一阵子,但挡不住秀兰那了然于心深明大义的气度,还是收下了这套价值三千九的服饰和两万块钱的存折。
何正大在与张传红谈话之后的次日上午出现在三公司院里,就再没有引起注意。这比昨天要轻松一些。他干巴巴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人过来试图领导他,更没有谁过来指挥他。别人都找着活干走了,他还是干巴巴地在那里观望。别人也不跟他聊句话。不到正式分配他工作,人们还在担心他跟“上面”有争执,没谁愿意引火烧身,除非那人的肩上扛着跟何正大一模一样的脑壳,或者竟然是他的徒子徒孙。
何正大还是能够翻出点花样的。他记得程书记每天至少要冲两遍开水,今天主动帮他承担了,反正没人相信他想“夺权”。想想昨天,几句话给程书记噎得半天过不来。当时都有点担心,程书记别气性太大,气得当场背过气去。今天帮他拎几趟热水,也能给他顺顺气不是?何正大是跟人没有隔夜仇怨的。
科室的人见程书记一早一晚的道具,今早竟然混到了何正大的手底下,都会心地笑了。何正大受到了鼓励,索性壮壮胆,就把热水送到了经理室。张传红见他拎着热水瓶进来,一句话没说,表情也没有变化。何正大识相的退出,躲在安全科里抽烟。心想:真这么做了,也不过如此。下午到公司,也不能干等着领导分配工作,不如就这么如法炮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他记得十七岁当兵,就是从拎茶水之类的小事开始的。十几年的艰苦奋斗,也竟然干到了正团级。
省事不一定省心,省心不一定无事。
何正大找个借口,这天中午没有回家吃饭。而是在三公司附近的街边摊,独自拈了四两白酒。下酒菜有:四支卤鸡翅,一小碟海带丝;面食有:一碗羊肉板面,八个素馅锅贴儿。酒饭已毕,老何便要泡澡。这是他的固定节目。两天不泡澡,感觉刺挠不已,浑身难受。而且,老何喜欢趁着酒后微醺,晕糊糊的扑进热水里面泡澡。这么半睡半醒的,泡到瞌睡虫扰得他再也扛不住的时候,爬上来往风扇底下一躺,这才开始正式的午睡。要说六月天喝白酒,肚里始终会燥得邪乎,身上总有出不完的汗和热劲;他浑身蔫拉叭唧,脑瓜也犯起了迷糊……一个翻身,不知怎么回事,应该是睡着了,不够惊心吧,但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何正大就是这样莫明其妙的,在坏了坏了晚了晚了的时候,在完全陷于危险之境,才发觉自己,怎么一头拱进了一个什么鬼怪的地方,弄得一头一脸,浑身上下,都缠满了令人恶心的蜘蛛丝。而且,任他怎样撕扯,都休想能够逃脱了纠缠。他挣扎得满头大汗,浑身乏力,如同洗热水澡洗到虚脱的一般……他已经被蛛丝缠得透不过气。这时,他看见一只硕大的蜘蛛精,运动着肥硕滚圆的身体,顺着他的前胸往上爬,爬,爬;一直爬到了肩上。他恶心得受不了,却又苦于被蜘蛛丝缠得太死,动弹不得,只能听任蜘蛛精死劲咬住他的后脑勺吸血……哎呀!大难临头了!福尔摩斯先生的毒蜘蛛怎么降祸到何某人的头上啊?柯南道尔先生怎么不掰眼看看有没有搞错?何正大彻底失去了斗志。正在这绝望的关头,在他眼前,突然出现两只乌黑的大鸟。这两只从天而降的大鸟,扑闪着黑色的翅膀,扑啦啦地扇起狂风,毫无顾忌地在何正大的头顶来回盘旋。何正大欢呼着。啊,上苍有眼呀,天不绝人哪,好人一生平安!两只大鸟贴着何正大的头皮一“忽”而过,接着凌空而起,动作异常生猛、刺激!何正大一阵心惊肉跳,心里还在盼,还在期待;期待救苦救难的大鸟,能够再次奔袭过来,把叮住他后脑吸血的“蜘蛛精”一口给啄了。两只大鸟真的如约而至,像两块其大无边的黑色斗篷,瞬间便遮住了所有的光亮。何正大感觉两眼接连两次热辣得钻心一样的刺痛,顿觉眼前血光喷射。何正大慌忙用手去摸,此刻,他脸上已是血肉模糊,眼眶内只有残留的两孔空洞,他的一双眼球被两只偷袭的野蛮大鸟“啄”了。祸不单行啊
……蜘蛛精快把他的血吸干了。他奄奄一息,感觉十分虚弱,好像只剩一具空壳了。蜘蛛精来回挪动身体,开始往他脸上爬。似钻孔一般,把口器侵入他耳门里面,贪婪地吸食脑浆。何正大一阵眩晕,身体急速下坠,完全不由自己。下坠感越来越强烈,感觉掉进了死亡的时光隧道。这时,地狱之门敞开了。在死亡的冰窟里,在灵魂离体的瞬间,在他眼前,忽现火树银花一片。生命到了尽头,就会变得虚幻;在生命的另一头,到处呈现死亡的魅影,到处是飘忽不定的尘埃飞星。一切的一切,都在生与死的瞬间,变得飘忽不定了。看阴间,还有什么可依?冥冥中,尽是飘忽的声,飘忽的影,飘忽的闪着蓝光的阴风……冷极了,静极了,邪乎极了,没有了……啥都没有了……了……了
“到点了!起来上班!”
没有了没有了……还能恢复点听觉……再被捅了一下,翻转了身体坐直
“还愣什么?”
“干嘛?”
“到点了,该起来上班了!”
“哦!”
何正大倒抽一口气。万幸这是洗澡堂,不是妖孽孳生之地,不会有蜘蛛精的。
何正大稳稳神,抽支烟,忍不住一阵难过。“日有所思,睡有所梦!”这些日子,秀兰跟他穷叨叨的,寻仇报复的情节,开始在睡梦里预演了。
“索命的杀手是谁?”何正大不加细想。他真的不清楚,人家有没有毒害报复的心肠。
蜘蛛是谁?是薛宝贵无疑。那家伙不就是生得又矮又墩实吗?脖颈又短又粗,脸上的疙瘩满把抓,四肢有把子浑力气;如果趴在蜘蛛网上,不整个一“活”蜘蛛吗?
那两只帮凶的大鸟,应该就是吴氏兄弟了。吴智刚、吴勇强竟然变成大鸟加害何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