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薛宝贵带着一腔羞愤和对张传红的鄙夷离开了拼打了将近七年的三公司。他是那种既使吃不到葡萄，也要趁园丁不备，把未成熟的果儿抢摘到手的人。吃不吃的无所谓，果实在掌中把玩总是美的。他是个咄咄逼人，急于成功的人。他信奉的原则是：“自己吃不到嘴的，别人也休想染指。”他勉为其难的跟张传红周旋着，认为他是自己升职的主要障碍。他可以从崔副经理与挤压中的艰难突围，感受到自己的类似的境遇。崔所以能发展壮大，并非来自于兄嫂崔全泰何艳萍的助力和提携；崔全泰夫妇在官场的影响力，只是提供一个背景，或是某种令人爱屋及乌的遐想；他能够幸运地超越了辈份和资历均优于自己的同亊。尤其是，近二年他一路乘风破浪，连克连捷，还是得益于他诡秘地走了总公司的上层路线。崔跟总公司秦瑞祥总经理的爱人有着非比寻常的交情。政治上有了靠山，成绩便理所当然的被放大被效尤。于是崔成了一朵光彩夺目的奇葩。为形势所逼，张传红的一路阻挠，终告功败垂成。临到任命书宣布的前一夜，张传红才不得不送个顺水人情，在最后的表态中投了赞成票。也“成全”了他自己奖掖后进的雅量和宽宏。崔跃升为分公司的副经理，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台下面薛宝贵嫉妒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肝火炽旺，痔疮复发(接连吊了三天水：行文中，对话中表现)！眼瞅着比自己晚进公司三年的崔，一路攻无不克，过关斩将，终于鲤鱼跃龙门的事实，薛宝贵更坚定了自己走上层路线的谋略。他所以这么毫不气馁，不甘人后，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个不灭的标的物——未来三公司的正职一把手的“宝座”。今天的崔，虽然升为排名老三的副职，但张传红仍然不老，继续把持一把手的位置五至七年也不为稀奇。现在的形势是，二把手刘经理老矣，且上面一直恨无援引，充其量还能在二把手位上为人作嫁二年罢。张传红之后呢？这悬念可谓不小。总公司势必得从少壮派中，选一位新的统军人物，以备将来需要。新的“储君”未定，接替张传红的人选还悬着。五年之后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薛宝贵并非是个毫无头脑忘乎所以的人。他清醒地知道，在这场充满挑战的争伐中，他没有独步江湖，孤独无伴。对手总是有的。当然这对手不会是崔，崔将是未来的强敌，眼前还不是。对手是吴氏兄弟。吴智刚，当下是队长兼项目经理，可要升任分公司副经理还略嫌学历不足。在重视学历的今天，这是个恼人的令英雄气短的“内伤”。薛宝贵曾多次暗示，他自己也愿意承认。这样能避免盲目“投资”，空跑路子，和劳民伤财不是？至于吴勇强，学历则不是问题。然而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至今尚未婚娶。这在一帮五、六十岁的拍板人物的眼里，不免显得“嫩”点。有道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嘛。况且，即使你英年三十挂五，但若仍然单身，潇洒固然蛮潇洒，可给人印象总是不够稳健可靠。好歹吴勇强聪明机灵，善解人意，也知道自己上面没人，乐得现在就有人能够罩着自己。吴氏兄弟及时的送薛宝贵个人情，信誓旦旦，铁了心要追随薛宝贵这颗明日之星。薛宝贵回到家里，跟娇妻谈论这段不战屈人之兵的心理瓦解的战术，琢磨着在以后的征战中发扬光大，以图连战连捷，达到所向披靡的境界。而且，希图日后打磨得手段更为老辣之后，用来对付崔副经理之流这样的强敌。
一朝梦醒，薛宝贵才惊觉，自己一世的英明都毁在了何正大这个老匹夫手中。这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在总公司都挂上号的“著名”的在野先朝原老，放着好好的威锋八面的一把手不干，自己愣是三番五次地请辞，却又阻挡着不让新人出生。这个病态的，喜欢恶作剧的，热衷于制造事端的，把别人逼成难产、留下切腹之痛的退伍老丘八！薛宝贵当着张传红的面，把何正大一顿狠揍便扬长而去。张传红并没有派人追上来要他承担什么。这七年的摔打，拼搏，能给他身后留下了什么？他能带走什么？他心里忽然一片茫然。
他试图带走吴勇强，游说了大半夜，都被对方笑着婉拒了。他想说服吴智刚跟他走，也居然又落空。酒足饭饱之后，他跟吴氏兄弟和其他为他饯行的同事，在“星华酒楼”前相拥而泣，洒泪挥别！
时隔一夜的晚六点半，薛宝贵衣着光鲜的站在盛华大酒店门前，恭候应邀的贵宾前来赴宴。这晚，他提前定下一间包房，预备一桌丰盛的酒席。他这晚宴请的，都是堪称人杰地灵，在地方声名显赫的人物。薛某人的神态，在大堂经理的目中，简直牛的不得了。两人一路的海夸神吹，真是相见恨晚。薛宝贵真有点可怜对方的势利和孤陋寡闻，也就随手扔给他一纸名片。大堂经理便手捧圣旨一般受宠若惊。这时，大堂经理的眼睛突然一亮，忙指挥一旁的侍应生和保安，列队迎候一辆刚驶入的崭新的黑色奥迪。他跟薛宝贵一样熟悉这辆车，——建委主任阮易策的座驾！
阮易策和夫人韩素下车甫定，便和大堂经理照上面，亲切地与之握手。随后，在大堂经理的引领下，迈步走进“牡丹厅”。薛宝贵这时才敢放肆而亲密地贴到近前叫一声：“嗲地妈咪！
阮易策先给夫人找个座，拍着薛宝贵的肩膀，说：“宝儿，我给你们秦董事长打过电话，发了邀请，给不给面子我可就不问了。”
薛宝贵立即恭敬而亲密地说：“嗲地的面子，那还用说吗？只是……妹妹们怎么一个都没有来？”
阮易策笑着说：“来不来的……等等看吧！崔主任两口子去学校接去啦！还是你妈咪心疼你，要早点来给你助阵。”
正说话，崔全泰、何艳萍夫妇相携而至。艳萍笑着对韩素说：“去的不算晚，刚刚好下课。咱们大小姐不来，说要回家看韩剧……”
崔全泰附身和阮易策耳语，规规矩矩的汇报着公事，如同在办公室一样敬业。只到阮易策倦了才收住。阮易策喊一声：“宝贵！”薛宝贵慌忙从韩素身边挪到了近前，垂手侍立。
“来，来！宝贵！你跟崔主任认识认识！”阮易策说。
薛宝贵谦虚地行礼，握起崔全泰的手。“早听嗲地说起过崔主任。崔主任可是咱建委系统的门柱子。幸会幸会！”
崔全泰略显尴尬，但很快进入了角色。“姚主任很欣赏你的才干，这几年在基层埋没了你。以前算是怀才不遇吧，现在是遇着伯乐啦，必定要脱颖而出的，是吧？”“哈哈！”“哈哈！”
两位手握得过于真诚，过于投入了，以至于都有点难分难舍，久久不忍撒手。韩素感动地说：“宝贵，今后找机会，多和崔主任聊聊，多跟他学学。崔主任可是贫苦出身，多才多艺，文武全能……你到大厅看看，别冷了秦董；接远点，礼多人不怪嘛。”
崔全泰极不忍心放他从手中滑走，一连地跟阮易策赞美薛宝贵有先秦李斯之风。阮易策问：“李斯就是宝贵那模样？”
崔全泰恳切地说：“书上是这么描写的……电视剧的角色也是这样的造型。”
崔全泰记得，前些时，韩素的麻友曾进言：“既然这么钟爱这位干儿，何不就叫他改了姓，收做亲儿，也试试他的真心。”
韩素立即说：“那怎么行？他长得又丑又矮，怎么能做亲儿子？”
一桌麻友尽是笑。招儿子都这么仔细挑剔模样，那生得如花似玉的爱女姚明珠，将来会招个怎样标致的女婿？
何艳萍因有话想与崔全泰讲，凑近了说：“全泰，我今天走进来，感觉好像跟上次吃饭有点不一样。注意没有？摆设，壁画，有的换过；走，出去看看！”
崔全泰明白，做出走的样子，又邀请姚主任和夫人，他们一起说：“你俩去吧！别去得太久！”
夫妇步到走廊尽头，艳萍气愤地说：“怎么是这小子请客？”
崔全泰一摊手，似很无奈地。“我也是到了才知道。”
“他也太狂啦。就这么把崔玉大舅给打啦，扬长而去。今天又请客。你看把他能的。大哥现在躲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我也不敢跟嫂子直说。”艳萍的脸颊微微涨红了，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崔全泰压低了嗓音劝。“小声说。你没看出来么，这小子孝敬得勤着呢，他是韩素的干儿呀……”
“什么干儿？哈吧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得意便猖狂，软的欺硬的怕，有奶便是娘的孬货！我还是韩素同学哪，二十多年交情，你说谁比谁重？谁比谁长远？”艳萍极不甘心这么饶他过关。
崔全泰仍然耐心地劝。“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啦，咱今天跟他斗起来，受伤的可是韩素。你是不是也太抬举这小子了！看着韩素的面子，咱今晚不能够节外生枝。”
何艳萍还是要发狠。“我一个电话，叫他天亮前就得爬着走！”
崔全泰忧虑道：“算啦算啦，还是装着不知道吧。要不是张传红、刘经理，一前一后往家里打电话，咱不是也不知道吗？不知道，天大的事都能过。嫂子不知道，不是跟崔玉玩得很开心吗？依我看，大哥不敢回家，是有两点原因：一、怕嫂子生气，到公司要求领导严肃处理人；二、怕何孟这小子找人家打架。这两条，都是日后结仇的路子。算啦，听话，走一步看一步吧……千万别因小失大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崔全泰看出来，夫人已被他说服了。这才把心装肚里，舒了一口气。“他算什么东西？等姚主任升了市领导，交流到外地，咱想怎么整就怎么整。”
真像这么有盼头，有朝一日，崔全泰能够“君”临整个建委大院，稳坐建委主任的位上，何艳萍当然有耐心等着这一天。
薛宝贵终于等来了两位专程前来陪客的心腹。吴氏兄弟一前一后进了大厅。吴智刚的眼快，早已发现了二楼游廊上的那对夫妇。崔全泰、何艳萍其时正重新走回“牡丹厅”归坐。吴智刚惊奇地问：“你不是请秦总吗？怎么还有她……你昨天打人娘哥，下手那个狠，不怕她找你麻烦？那娘们上上下下，市委、市府都够着人喽；而且，她也是黑白两道，什么样人都见过，都得给她面子的主……”
薛宝贵不等他说下去，说：“我也不知道她两口子今晚会来。我打架的事，姚主任不知道。可能是姚主任习惯了吧……崔全泰是他身边的红人啊，走着坐着都喜欢带上他。”
吴智刚不甘寂寞，抖起了内幕。“唉，你不知道，姚主任的老婆，跟何艳萍好的像自家姐妹……韩局长来了没？……看，有她来，何艳萍还能躲得掉？”
薛宝贵有些后怕，烦躁起来。“唉，不是何正大他不该打，是我下手的不是时候。不知咋的，昨天一见他，我就特别抱不住火……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能提何正大！”
吴氏兄弟一齐保证。“那不是傻瓜吗？二百五不是？”“就是！就是！”
说着话，吴氏兄弟一齐招呼一位二十五、六岁的俊男。来人亲热地喊吴智刚一声，“吴哥，来吃饭哪！”
刚照面，就和吴勇强彼此给对方来上一拳，看得出交情深厚。吴勇强对薛宝贵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中学同学，常罗斯，闸北派出所所长。”
薛宝贵很给面子，假意敷衍道：“跟咱们一起坐吧！”
常罗斯笑着推辞：“不好意思，我不留你几位。我是奉老大之命，代老大前来赴宴的。”说着，贴近吴勇强耳语：“建委阮易策请客！姐夫叫我过来……”
吴勇强笑得非常爽地说：“那不得啦，坐一桌，谁也赖不掉！”
薛宝贵很惊奇，红着脸又跟他握手，重新客气了一番。常罗斯觉得，薛宝贵殷勤得叫人难堪，心生厌恶；但还是满脸笑意，一边跟薛宝贵握手，一边又招呼别人。“保哥好！”
薛宝贵也急忙抽身，拉过这位“保哥”，风趣地和他叙着嗲地妈咪大小姐，到他老家乡下钓鱼的趣事。那情景真是自家人，亲热得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嘛。
秦瑞祥董事长，七点差最后一响赶到。好像专为中央台新闻联播助兴的。薛宝贵一眼瞅准了，早飞身过去，眉开眼笑地帮秦总拉开车门。陪客的各路好汉才刚聚齐，便迎来了至尊主客，薛宝贵别提心里有多么痛快。这才摧请着客人，前呼后拥地上二楼；薛宝贵特意闪下一步，一再挽留董事长的小车司机。司机说有事，调转车头，一溜烟地消失了。薛宝贵跑去叫大堂经理安排上菜。临了，又特意嘱咐放鞭炮。经理亮出鞭炮给他看，薛宝贵才放心上楼。
薛宝贵还没到“牡丹厅”，十步开外，就能闻到席面上热烈的气氛。阮易策的拿手好戏，是能迅速拉近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作为晚宴的首脑，他当仁不让，来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致词。“今晚来的没有外人，基本上都是咱建委系统内的。所以这是个地道的，百分之百的“家”筵。在座的有秦总和秦总的部下：薛宝贵、吴智刚、吴勇强，对不对？这位贵宾，年少有为，二十六岁就当了派出所所长～常罗斯。也是咱们自己人。常所长的姐夫，就是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汤浚……然后呢，我和夫人，崔主任和夫人，都算是一个系统吧？这位呢……韩天保……刚才介绍啦，和秦总也是多年的交情。内侄！韩大保要比韩天保叫得响。那是社会上的事。今天，宝贵小儿，特意张罗了一桌饭，特意请来各位，特别是秦总；目的是大家一起玩玩，热闹热闹，开开心的。大家请务必赏脸，一定要尽情尽兴……好啦，咱们开始。上酒！这头三遍酒，一定要宝贵亲自给大家满上，接下去才能叫小姐上，对不对？”
气氛立即如热浪般卷过席面。秦总也不失时机的接着致词。“今晚有两位夫人捧场，大家一定得表现积极。夫人的到场，自然是给咱们保驾护航的。因此，在这里，我要特别谢谢二位夫人……我还是书归简短吧。我首先要敬姚领导夫人一杯，感谢夫人的大驾光临。来，韩局长端上。唉，喝！我先干！”秦总一仰脖，来了个一口闷。宝贵不敢怠慢，当时就给又满上。秦总再端起酒杯，未待开口，韩素抢先致词：“秦总，这一杯，算是我的心意。来，喝！”韩素一口喝空了酒杯！秦总连声称赞：“好好，好！巾国不让须眉，名不虚传。”
秦总端起第三杯酒。韩素及时退出，并推出了何艳萍。何艳萍照样陪秦总演绎了两杯，情致与韩素比分毫不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