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说话,门铃响了。何正大看秀兰还在忙活,不情愿地起去开门。嚷嚷道:“你这小子,出去一趟,回来一趟,自己总不带钥匙,存心地添乱。”
门开处,门口站立之人,却是一位五十多岁、红光满面、身广体胖的高大男人。何正大不曾见过宋淑玉的父亲宋传喜,心里却也有了八八九九,只听宋传喜开口说:“敢问,这里是不是何正大何经理的府上?”
何正大向来不喜转文,但如果对方与他转的话,他便要与他转上一番,当做一种乐趣。
“是啊,在下就是何正大;先生,恕小弟眼拙,不知兄台是哪方神仙驾临?你我今生似乎没得谋面呀!”何正大说话文雅、客气,但却把着门,没让客人进屋。
“鄙姓宋,草名宋传喜;小女宋淑玉和尊府令公子何孟是同学。”
何正大说:“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人。宋淑玉是谁?兄台没有摸错门吧?”
秀兰说:“老宋,快进屋说话吧。老何,给客人泡茶!”说着,忙去净手,躲进卧室,去换见客人的衣服。
客人被老何堵在门口,又落个不承认知道宋淑玉是谁,弄得他感觉很不自在。
何正大忙慌泡茶。
客人刚落座,接过茶盏,便欠身道:“何孟是仁兄府上大郎吧?听说他们一共哥俩,是孟大郎和迈二郎,是吧?仁兄真是福气呀。”
“兄台刚才提到的这个何孟,还有何迈,正是在下竖子。”何正大笑答,心里早就明白了,还在故意逗他。“兄台驾临寒舍,竖子却没有在家恭候迎迓,侍候在侧,真是失礼至极;但不知兄台有何见教于竖子?还请不吝示下!愚可代为转达。”
宋传喜说:“我家二闺女叫淑玉,跟尊府令郎何孟念小学的时候同校,也就是校友吧。”
何正大紧着装迷糊。“我知道,这是学妹……但我没听何孟这兔崽子回家提起过。怎么啦?”
“小女,今年才十九,刚下学还不到二年,又没找着像样的工作,跑保险只能算是玩玩。但听说尊府令郎跟小女谈对象。这怎么成?两个人都没有正式工作,结婚以后怎么能过日子?……年龄又小。”客人吞吞吐吐的,说话还有点心神不定,一脸的不情愿。
何正大装得如梦方醒。“哦,我明白了。这是做父母的不放心。”
“是的、是的。”老宋一个劲点头,紧张得额头沁满了汗珠。
“我听说,淑玉妈苏桂英来过两次,都是何孟妈接待的。”何正大说。
“拙妻不懂事,有些任性,她自己来府上叨扰过两次。小弟这是第一次来府上叨扰。——做父母的真是不容易。”
何正大喜欢直白露骨的说话,何正大不怀好意地数摆起来。“我还听说,淑玉妈托人给淑玉介绍的对象都有好工作。有公交公司的司机陈广华、有电信局的线务员李亚军、还有化肥厂的技术员陈明伟。”
客人十分意外,张口结舌起来。“怎么?!贱内的这些不得已的安排,你都知道?”
何正大急赤白赖地涨红了脸,气愤地说:“我不想知道。我养个不肖儿子,找对象尽给父母丢脸。这是人家故意寒碜我,堵着门告诉我的,他个兔崽子……”
宋传喜被他这一咋呼,反倒激灵灵打起了精神,再也不留退路了。“咱各人管住自己家小孩,从此一刀两断。今后谁也不许再找对方,他俩这样谈下去也没有好结果,他俩永远不能成为一家人。”
秀兰重新换过衣服出来,说:“老宋,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跟淑玉妈姐妹俩见过两次面。我还是那句话,儿女的事情,且由他们自己做主。老大哥,你想啊,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多依性。父母讲话,有时候不一定灵。咱们何必惹他们不痛快,将来再落抱怨呢?”
宋传喜碍着面子,到嘴边的话却又咽回了。秀兰说:“我喜欢淑玉。这孩子大大方方的,又热情有礼貌,又高中毕业,还知道拾掇家务;长像也是百里挑一。我不会糊里煳涂的挑唆儿子不愿意的。”
老何在自己一亩三分地,怎肯轻易地示弱,抢着说::“老宋,你在哪工作?”
“我在宋湾酒厂工作”
“在宋湾酒厂干什么?”
“文化不高,一辈子当工人。”
“淑玉她妈呢?”老何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桂英也在宋湾酒厂工作,也是工人。我想让她早点退休。好安排淑玉接班。”
“你们宋湾酒厂还能办接班?”
“宋湾酒厂建厂时用了我们那几个村的地,当初有协议,可以的。”
何正大不解地摇头,说:“老宋,你是工人家庭,我也是工人家庭;你既然没有一官半职,有什么道理看不起老何家?”
宋传喜吃力地沾着额上的汗。他从进门就不招待见,一直未得好气,又被何正大挤对得躲无处躲,也便索性一鼓作气把话说开了去。“兄弟,淑玉她妈给闺女相亲你都知道。你公司有咱们酒厂的家属,咱厂也有你公司的人物。我问你,今天你为什么不去上班?你不是明天才能到桩队上班吗?你再打听打听咱宋传喜。咱可从来没多管过闲事,也从来没被人欺负过。”
何正大心里不由得一惊。一方面佩服人家准备的周到,另一方面也清楚地知道,昨晚何孟跟爹老子使怪劲,原也是事出有因的啊……想想初次见面就被他讨了便宜,占了上风,心里不够痛快。但碍着秀兰坐在那里,不便对他发起新的攻击。老何不得不压住自己内心的燥性,索性冷眼观阵,作蓄势待发状。他心里躁动着,几次三番想把何孟上学的事当着“岳家”的面抖开,回过神来细想,又觉得不一定够刺激。如今大学生多了去啦,有什么好稀罕的?至于何孟进建委工作,他本能的不敢指望,因而还是不提这事为好。
宋传喜反而陷入了困境。他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找喳吵架闹事的。因为只有把事闹“大”了,才能把婚事搅黄了。可偏偏是不温不火的来那么几句,没了。他静了一下心思,说:“何孟妈,对不住了。我还是不认何孟做女婿,你也别拿淑玉当儿媳。咱们两家做长辈的,各家管住自己的儿女,谁也不准他们见面。这是我跟她妈苏桂英的心里话。”
秀兰说:“老宋,你能带淑玉来当着她面说这话吗?你能,我就能看住何孟,从此不许何孟跟淑玉来往……你信不信?”
宋传喜好像才明白,今天的对手是什么样水平的一个人,抱怨说:“我不要来,苏桂英甩下老脸,非逼着要我来。这是娘们的事,往后成不成亲戚,我都不会出面。”
秀兰劝他消消气,他说什么也坐不安神,气得突突地下楼走了。
宋传喜回撤的时候,内里揣满了对他家女人的不满,因为他是在他老婆逼迫下前来生事的。他也是带着一肚子不痛快返身回家的,这一点,何正大看得很清。宋传喜那高大壮硕的身体从楼梯上晃动而过,脚底下发出“嗵、嗵”的闷响。何正大听着脚步声渐渐消逝,才回过神来抽烟。秀兰的话,可谓不多,开头温文尔雅,礼貌周全;中段也算温和大度,绝没有宣泄脾气和不满的的“噪”声。所以结局才能干净、利落、嘎嘣脆的把她的情感和意志展露无遗。她那平实温和的语气,迫使对方,不得不保持克制,保持风度。何正大一遍咂摸,一遍细细品味,竟然找不出有哪地方存在一点别扭。竟然全都那么顺溜。他完全相信,秀兰各方面都给老何家添色不少。这样,无形中他便淡忘了被宋传喜当面羞臊留给他的那部分仇怨。想想淑玉这闺女,确实各方面都很出色。像貌出众,自不用说。最为感人的,淑玉跟秀兰比肩而立,真是貌若姐妹,又形同母女。何正大奇怪,这么一桩美事,不知招惹了谁的嫉恨,竟然反复使坏,非得暗中给他们拆散了不可?他看到了上班时间,秀兰还在拾掇家务。“不用上班啊?”
“给同事替过班,今天还班,换我休息。”
何正大正好拿他疑惑的问题跟秀兰讨论一下。
“唉,你想想看啊。咱老何家的内部事务,宋家怎么就知道,你想想看,谁可能是淑玉她爸妈的耳报神?”
秀兰又开始织线衣,手头这一件,不知是何孟的,还是二子何迈的,看色彩、样式都很时髦。这也算是秀兰多年来的休闲方式。“家有贤妻啊”何正大常这样感慨。
“化肥厂在郊区。离这十几里地。我就纳闷,淑玉妈也够神通的,这两次见面叙话,听她嫌弃咱家的口气和她絮道的那些事,就好像她比张传红还知道你在工作场合跟人起争执的那些事。一公司家属院,只有你公司程书记老伴在化肥厂上班。”
何正大连着摇头。“不会是她。她就是碎嘴惯了,爱搬弄个是非,她也不能做这缺德事。她总还得顾点亲故吧?你忘了,我姥跟她娘家妈的姥可是姨姊妹。论辈份,我还是她的远房舅哩。”
秀兰笑。
“吴智刚跟你不睦,会不会是队长捣鬼?”
“大老爷们咋会干这事?要说酒桌上灌我,或者说支支嘴叫手下设绊子整我都一定会;不过,吴智刚媳妇伍香珍倒是个辣货,一贯善于帮腔骂人,就连刘经理心里都怵她,见伍香珍就躲。这伍香珍够不着使坏吧?”
“哦,怪道了,我怎么把伍香珍给忘了呢?吴志刚的媳妇呀!这下闹明白了,应该就是她了。”
“怎么就闹明白了?怎么应该就是她了?这不能指鹿为马啊。”
“淑玉说,有个叫什么香珍的在三公司……伍香珍娘家村庄的地被化肥厂用了,娘家人都在化肥厂。淑玉她妈哥嫂也都在化肥厂。”
“如此说来,八成就是吴智刚伍香珍在背后放毒雾。你看淑玉父母哥嫂对老何家印象都这么坏。他这是要拆散了何孟跟淑玉的……这是冲我来的。”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
秀兰在卫生间,何正大忙去开门,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来人竟是小妹艳萍。
何正大回过身,淡淡的喊:“秀兰,何孟二姑来了。”
秀兰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整衣服,一边瞒怨。“哪有你这样的……自家妹子……”
艳萍道:“嫂子,你不知道,哥还在恼全泰呢。哥,咱这自家人,可不兴小心眼呀,全泰跟你一样,也是有口无心,爱喝两盅,絮叨嘴子;都怨从小家里穷,臭豆腐吃多了,落下了口臭得罪人的毛病,你跟他计较小妹可不答应啊。”
何正大道:“艳萍,咱是自家人没错。我跟你嫂子还欠着你人情那;可如果你叫崔全泰站我面前,我只能把他当成一座大山,我得退着走,不敢攀登,我怕摔得连骨头碴也找不到了。”
艳萍笑道:“嫂子,俺这个娘哥,真是厉害。他要是损起人来,保管叫你冒汗。哥,小妹来你这,不是来和你学斗嘴的;我是请你和嫂子到小妹家坐坐,吃顿便饭的。”
何正大这才觉得理亏,挥动着领袖般的手势“算啦,算啦……我不上台盘,我去不得;还是跟你嫂子叙话吧。”
艳萍从拎来的纸袋中,掏出一件衣服,说是刚买的,拉着秀兰跟她去卧室试装。艳萍喊何正大过去看,何正大不去。秀兰穿着新装出来了。艳萍道:“合适,穿上就别脱了。我这还是跟嫂子学的。论买衣服、讲打扮,还是嫂子的眼光好。我就是要看看,以着我自己的眼光选的衣服,嫂子穿上好看不好看?配不配嫂子的好身材?”
秀兰笑道:“儿子都要娶媳妇的人啦,哪里还有什么好身材?”
艳萍道:“你看俺局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少妇,现在多漂亮。你等她带几年孩子,等她到了咱现在这个年纪,肯定没你这好身材。”
艳萍再怎么说得满是羡慕的心情,秀兰还是说:“人家条件好,营养好,定期做面膜,经常练跳舞、练瑜珈、练健美操的,不用说还是人家有样。”
艳萍道:“也不见得。要紧的是天生的底子好。减肥茶、减肥霜,那些都是骗人的。瞧我天天也没那么多的名堂,不还是这样。”
秀兰笑道:“你那才叫底子好哪。”秀兰知道,艳萍自来名堂也不少。减肥茶、减肥霜的,一样不少,都没少用。
何正大听着也挺美气。“咱姓何的都这样,属于瘦肉型的。”
艳萍道:“咱这随便叙几句闲话又惹着你啦不是?人家说女人的身材哪,你刚才那语气,你是说鸭子啊,还是说鸽子?”
她一顺嘴,好玄没说猪啊牛啊,嫌难听才这么改的词。
秀兰说:“艳萍,你接他话,他正好没完没了;你不知道他经常把无聊发挥成了创造,回家里就跟我胡说八道。有一种说法,不知是不是可信,说是如果一个人在小时候,鸡下颏吃多了,就是这样子的。唉,真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