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折腾就是半年,早已鱼虾不存了。然而终究还有个水落石出。薛宝贵被辞退。自己停两天就能上班。虽然还有队长的问题悬而未决,自己已无力追究。留个尾巴就留吧。还有补发工资的事情,看来也有了进一步争取的可能。唉,还是先搁一搁吧。起码往后进出自家房檐,又能伸直了腰做人罢。何正大想到这,便来到了自家的楼梯前,他有意放慢了脚步,想停下来抽支烟。他头脑闪过叫何孟回家的念头,却迎面碰见昨晚与何孟打架的孙二虎。孙二虎笑嘻嘻的。“老头!回来啦,我来你家,还担心你家没人哪。”
何正大皱一下眉,纳闷:称呼老头?不讲老何,何正大;也不叫叔、伯?这小子油滑。看样不像踢门槛、寻衅报仇来的。
“何孟又不在家,你来干啥?”老何问,不能完全放心。
孙二虎仍然笑嘻嘻的。“楼上说,啊?老头!”
何正大拿钥匙开门,放孙二虎一同进了屋。
秀兰在家做饭,跟孙二虎照上面,同样一脸疑惑。
孙二虎一鞠躬,说:“孟阿姨孟妈妈,你别生气,我来替我姥我舅赔礼来啦,希望您能告诉何孟,孙二虎还愿跟他做朋友、做邻居;如果真是不能原谅我,不和我做朋友,大家总还是一个大门进出,总还是邻居吧?”
秀兰窝堵的心情得到些许安慰,对这小子的家人哪还有怨气?说:“何孟那孩子有时候犯浑,你别往心里去,等他回来我告诉他,他会后悔的。”
孙二虎说:“没有事的,都是年轻人,心里烦上来就抱不住火。我知道他昨晚不痛快,都怪我玩笑开得太笨,太过火,也太不像样了,也不怪何孟生气。过去就过去吧,不能叫邻居们说我小心眼记仇吧。”
秀兰说:“你能放得下就好。昨晚上邻居们都说你孙二虎是个懂事的孩子,没有得理不让人。我给你去看伤包扎拿药,拎上礼物给你姥赔不是;因为都知道你是在姥姥家长大的。你姥当着邻居们的面,把我拎去的东西都给我扔出来,这就算啦,又打电话叫你三舅来,你三舅又派一大帮人过来打架;我秀兰从来没跟邻居红过脸,可是为了儿子,我也不怕豁出去了。你看昨晚闹的,当着我面要把何孟找出来把腿砸断;要不是邻居把何孟拉开、看紧,然后叫他二姑给领走,不知道还能闹成什么样……”
孙二虎红着脸,羞愧地鞠躬致歉。“孟妈妈你别生气,我三舅他就那样,跟谁都得较个输赢,我不叫他管我的事,把他气跑燕州啦。”
秀兰说:“我知道,昨天是你拦住的。不然邻居也不好劝架,邻居劝架的话也站不住,咱们娘们,今天也不能搁一个屋里说话。”
孙二虎站起身。“孟妈妈,你不生气啦,我就放心啦,那我走啦。”
秀兰送孙二虎出门,何正大在楼梯间留住孙二虎问:“你小舅在燕州也有工地?”“嗯,有工地;都十多年啦!”“你学成啦,咋不给你小舅干活?”
孙二虎红着脸,羞怯地像小姑娘似的。“我跟小舅可能没有缘份,我更喜欢自己干。同学说,崔经理这人不错,手底下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就跟同学去找他,面试通过了。说好了明天去上班。今天下午先去报个到!”
何正大又纳闷又奇怪地笑道:“咱爷俩,咋会摸到一个地方上班?你找不到崔经理,崔经理到燕州跟你小舅谈合同去啦。”
孙二虎说:“崔经理临走有安排,不影响我报到;有叫苗喜山的吧?崔经理临走有安排。”
何正大神秘地笑着。“有叫苗喜山的,人送外号浪里白跳。”
“什么意思?”“不知道,我刚听人说。”
送走孙二虎,秀兰说:“正大,熊书记家大少中午来过,说是来看你的,请你吃饭;还要我也去,一起吃晚饭。”
“哦,他那么忙,还抽时间来看我,心领了;饭就不吃了。他如果打电话来,你替我推掉,怎么好意思……”
“他来家坐了有半个多钟头,带他媳妇来的。说是一定要等你回家,见上一面,当面和你说说话,表示感谢。后来接一个电话,像是有急事,就走了。来的时候,还带了两箱五粮液。”
“你收他酒干啥?”
“他非要把酒留给你喝,说是怕遇上假酒,特意去专卖店买的,要替你压压惊;又说大恩不言谢,他一家老小会记你一辈子的。”
“说这些干啥?邻居这么多年。他挺争气的,人家现在是区县级法院院长了;副处级;赶上他老爸啦。”
秀兰说:“外甥女考上大学了,月把时间该上学走啦。咱怎么表示,总得给孩子拿点钱吧。”
“哎,我怎么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这不咋晚知道的么,要不是他二姑陪我去找张传红,张传红说到这事,我上哪知道去?都怪你脾气犟,弄得亲戚走得也不亲了。这还哪有个兄妹姑嫂的亲戚样?”
“知道啦,你别跟我唠叨了,我不想听!”
“不想听也得听,你看给孩子拿多少钱?”
何正大不耐烦地说:“这些俗套我不问。”
秀兰试着问:“拿六百块钱少不少?”
何正大吓一跳:“啊!六百块钱还嫌少?二百块钱一大关!”
秀兰不高兴:“肯定不行。你当是喝队里人喜酒哪?这是当大舅的送亲外甥女。”
何正大赌气说:“那你当家吧,别问我。”
秀兰说:“我当家就我当家。六百块钱我估摸着不多,不凑巧的是存折上都没到期。如果不给何孟壹仟就够啦。”
何正大听言,平添一阵恼火。“你又给何孟钱干啥?”
“唉,不讲理不是?儿子跟你要,你没有推给了我。前天早晨,当着你面给何孟的。”
“噢,对,是有这么回事;那小子想换手机,自己钱不够。我说,你注意到没有?现在的小年轻被惯得越来越自私了。越没钱还越要显摆,别人有的自己越不能没有;想什么,就买什么;反正,钱不够,爸妈凑。你说,没找着像样的正式工作,买这么高档的手机干啥?还非得买三千块钱以上的吗?也跟人家某些大款似的,也得了富贵病了么?也是钱多人傻么?都怪你惯他的这个攀比心,虚荣心!今后他想要什么,要他凭自己本事;就别支持他,就别给他添钱。这是原则。”
秀兰说:“给就给了吧,谁叫你二两酒一喝,兴劲上就乱许愿的呢?反正也用得着。”
何正大起身泡茶。秀兰说:“茶不要喝啦,吃饭吧。我当家给外甥女拿八百八十八块钱,俗就俗吧;外加一套衣服;明天瞅空我带外甥女逛商场买衣服,顺便拿钱给她。”
“你打枪呢?什么叭叭叭的?我就奇怪,现如今,怎么我周围就找不到一个不俗的人;还好你就是八百八十八外加一套衣服;你要是AK47突突突的打上半小时,你还不得把我给卖啦。告诉你,人家何艳萍,现在出入有车,有头有脸,不缺钱,不稀罕。”
秀兰被嘲笑得有些动气。“稀罕不稀罕吧,也是我的心意!我才不信你的呢,照你那样漫不经心,亲戚会一天比一天疏远……难道你不觉得,咱们这辈没有上辈人重亲情么?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咱们不在的时候,何孟何迈和姑妈的女儿崔玉,可能会成为陌生人的。我们总要给他们做个榜样的,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教他们看重和爱护亲情;不然人生在世该有多么没有意思。”
“叮咚~”“叮咚——”
秀兰轻咳一声,过去开门。何正大急忙把到嘴边的话憋回了肚里。
何孟!
何正大气得骂:“回自己家还充什么少爷?自己不兴开门?还捺门铃?不费电?”
何孟说:“忘记带钥匙。”
何孟坐下来,秀兰盛一碗米饭给他。他刚吃一口饭,说:“我站门口听说话,不放心,怕还是我的事……”
何正大忙慌给儿子走走嘴,阻止何孟提昨晚那档子事。何孟笑着说:“妈,你不用给二姑家花钱了。”
何正大惊奇地望着儿子,奇怪这小子啥时候开始跟老子保持一致,往一头使劲啦。
秀兰奇怪地问他:“何孟,你年纪轻轻的,啥时候学得这么小气?那是你二姑,是咱家最要紧的亲戚。孩子,亲情是无价的。我就记得我小时候,逢年过节,总要跟长辈走许多家亲戚的;像过年走亲戚,从初二开始,日程都要排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些远房亲戚要去瞧看瞧看,这些亲戚走一圈,一般得到正月二十好几……”
“知道,妈;”何孟说,“妈,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已经把钱给二姑啦,当着二姑父的面给的。”
秀兰问:“给多少?”
“一千!”
何正大吓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多少?……谁同意你给的?你请示报告谁啦?哦,你伸一个指头就是一千,你比张传红还气派不是?人家那是花公家的钱不心疼。你!谁给你的权力?”
秀兰拦住何正大。“也不怕火气大了伤身体?唉!他是儿子,不是你手下……”
何孟得了妈的庇护,说:“我跟二姑说:‘这是妈给的一千块钱,没有别的意思,交给我就是给妹妹上学用的。我要是连这任务都完成不了,回家一定挨骂;不会办事,不会说话,多没面子。’没办法,二姑就收下啦。”
秀兰舒了一口气,说:“吃饭吧,手机……妈想办法给你买。”
“妈,我不要手机。我这个破手机还能用,不算太过时。你给我出学费吧,我要上学。”
何正大不耐烦地说:“又上什么学?早干什么去啦?咱事先讲明的,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家里可就那么点钱,再说啦,这对何迈也不公平。”
秀兰说:“讲给妈听听,想学什么?”
何正大烦燥地站起来。“你听他瞎讲,他能上大学,要八千一万咱都出。”
“二年大专,一学期六千,上完两万四,建筑专业,学成二姑父给安排工作。”
这对秀兰真是意外的惊喜。“我怎么听着跟做梦似的。何孟考大学就差那么十几分。是你二姑父帮的忙吧?”
何孟相信妈会支持,会舍得掏血本的,便原原本本的说:“原来是二姑父给崔玉要的名额,怕崔玉今年别考得不好,留给崔玉上的。崔玉学了医科,又是名牌大学。二姑就当家把名额给我了。说,反正都是自己小孩。二姑父也没意见,跟单位领导商量好啦,我学成就到建委工作,二姑父打了包票。”
何正大还没来得及咂摸过来味儿,何孟却早已鼓起了勃勃雄心。“我上班以后,二年内自学拿下本科,就不怕被人看扁啦。”
何正大不以为然道:“WTO规则懂不懂?找事做,混口饭吃,还一定要进机关?一定要投奔权力?我看,该被人看不起,还是被人看不起。”
秀兰忍不住怪怨起来。“你看你说的这个话,求求你,别跟孩子发这么多怪论好不好?”
孙二虎在楼下喊一声,何孟还剩点汤没喝,站在北窗户口跟下面说几句,又坐下来喝汤。何正大欠着酒没喝,兴味索然地巴嗒着嘴,从饭桌边撤下来,顺势往沙发上那么一堆,端上茶杯喝着。何孟说:“孙二虎跟他一个舅“敲”了三千,要搬一台电脑,找我陪他到朋友店里看看。”
秀兰说:“孙二虎那孩子善良,再有什么事不对你味,不许跟人家红脸。”
何孟答应道:“嗯,知道了。放心吧,不打不相识嘛。”
何孟走后,何正大“啐”一口,道:“这小子随谁?说大话都不牙碜……”
秀兰看他一眼,没言语。老何知道,儿子自然随他,跟人打架,出手凌厉。
秀兰吃过饭,开始忙着洗涮。何正大哼着戏词解闷,忽然中了邪似的怪笑。秀兰知道,何正大这是起了奇谈怪论,但不知他此番想要笑骂哪位。何正大“堆”在沙发里面,颠荡着腿,哼哼道:“唉呀,这世界总有个阴差阳错,有的能把你引向邪路,有的会把你带上了天;你看我不死不活的叫人家“吊”了六个月,任你怎样“扑腾”,总也脱不出人家整治你的手掌心。艳萍是谁?那是咱妹子。瞧我把她得罪的,大人小孩都不来往,谁叫我嘴臭得罪了姑爷呢?崔全泰是谁?那是咱妹夫,二十年前我手下的小兵蛋子,现在是建委主任阮易策的手下红人,铁杆干将,办公室主任;人家现在那个地位优越,连咱总公司的秦总都跟他嘘寒问暖的。妹夫能没听说我这事?我知道有几位分公司一把手跟他走动得勤着哪;哪几个工程老板走他的门路我都知道。他要是真关心大舅子,人家不跟他通风报信?一百八十天,风不刮,草不动,没见艳萍过来搭救,上门问寒问暖。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咱何家亏得有孟秀兰掌舵,才有拨云见日的光景。不然,这场混乱真不知道将如何收场:一个何孟的亲事明着闹;一个何正大没文化的瞎折腾,中招落入人家陷阱。但有谁过来搭句腔,或是来看咱一眼没有?除了熊书记来过两次,好像再没人了吧。你前脚出门活动事,这边后院起火,那小子又跟人打上架。我一听说,就气急心慌,不管他舅怎样阻拦,只管急急忙忙往家赶,不用说,心里也是冷“嗖嗖”的喷凉气。唉,何孟那小子,躲他二姑家,避上一晚的难,看人家半夜给孩子上礼,喝喜酒,不知咋的就不心疼钱,先斩后奏,把钱给捎上礼啦,还说得一套一套的。他二姑这一高兴,就把上学的机会给了他,还打包票叫他进建委。这小子算是一步登天啊。要没有这场混乱,指不定这名额捐出来相与哪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哩。本来想给何孟集资找工作,进大酒店,当个小服务生,还得押金三万,四年后慢慢退钱。这下可好喽,你们这亲戚也热呼了。可怜何孟这一千块钱花得有眼哪。怨不得现在兴花钱送礼,这多省事。亲戚门口都兴这一套,可不要说活得太累哦!”
秀兰说:“这世上就一个何正大活着不累;你高兴了就喝两盅,不高兴了逮着谁都能骂几句,你不争上进你累什么?人家邢大山没有得罪你吧?他可是你的战友。人家邢大山来家看你,你得了信偏躲着不见人家。就因为你和他一起都是正团职转业的,人家现在是正厅级,你心里不平衡,心里怨老爷子当年不支持你从政,误了你的前程。要说他二姑艳萍,不管她有没有心肠照看咱何孟,她都是何孟二姑,她都是亲戚;又不是咱单盯着跟她处,对没钱没本事没地位的亲戚,咱慢待不理人家啦。我就记住不多事,不出风头;一碗水端平,跟谁都别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