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话间,车子又到了要道口,前面又有警察检查车辆。如此密集的布网是鲜见的。等过了路口,老何说:“秀章,前面不远下路,从十九中门前走。穿过两条便道就到家了。知道怎么走了吗?”
秀章说:“知道。可以绕开市政府路口,那地方肯定也有检查…”
老何转而问杨明德:“打架以后,是怎么个场面?”
“打架以后就闹上了”
“欢快家哥几个,谁出面闹的?是老大?是老二?还是全都披挂上阵了?”
“他家七十多岁的的老太君,孙二虎姥姥,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哦,这老太太难缠。至今没发现谁能够让她服软。然后呢?”
“孙二虎三舅欢快,带了二十多人回来要打架。”
“然后呢?”
“110来了。何孟二姑也来了。”
“哦,他二姑来了。然后呢?”
“何孟二姑见面就教训欢快。说,何孟他也算是在你面前长大的晚辈,他有做得不对的,你可以随便打骂。你可以打,你那些打手不可以打;动他一手指头,我都不愿意。跟邻舍巴家的,还用得着黑社会那一套吗?我就叫你当着我面打他。”
“哦,欢快他动手打了吗?”
“打什么呀?他敢打吗!”
“怎么啦?”
“何孟二姑,不过那么一说,他敢当真打呀?”
“那后来呢?”
“后来欢快吃不消何孟二姑的骂,自己跑了。”
“怎么回事?”
“他二姑挖苦的,叫他在人前有些站不住;他又不能恼,就一个劲叫萍姐。他说,萍姐,我怕了你啦,还不成吗?我走还不行吗?”
“欢快走了吗?”
“走了”
“何孟呢?”
“他二姑不放心,带何孟一块走了。”
“那不是已经休战了,没事了?”
秀章说:“哪能没事了?没事了,他还是那老太君调教出来的欢快吗?他家不就出了欢快这么个人精,怎么可以轻易退兵?”
“欢快既然走了,还会再回来纠缠不休吗?”
秀章说:“他本人没回来,他的那些打手们,全都又回来了;非但人员编制没减少,反而又增加了六、七个,总共有三十来号人。很有中国特色。就是看他们又回来了,担心你从书记家来,遇上他们挑衅骂街,才有我和明德到书记家去找你的。想着是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哦,我知道怎么一回事啦。怎么扯上中国特色了?”
“姐夫,你猜,他们这些人,又回来是干嘛的?”秀章说。
“回来干嘛的?听你那意思,莫非是回来演出的?”
“对,不错。他们是回来演出的。用坊间的话说,他们是回来摆场子的。也是意图展示肌肉的。哦,前面就到了。姐夫,不到迫不得已,咱不能陪他演出哦!咱回来的任务,是提防他们别演练到了极致,擦枪走火,伤害到我姐的。”
“放心吧!他只管摆他的场子,显示他的威慑力,搞他的演袭练兵去。咱们就做好咱们的监视警戒。把车停好。这车,就权充我方的了望哨了。”老何说。
车停稳之后,等了一会,仍不见院里有大的动静。感觉那二、三十号人,也许演出的科目业已全部完成,已经收队走人了。杨明德从车里出来,去了趟孙二虎姥姥家那边,想亲眼看个究竟。时候不大,杨明德回到车里。说是仍有二十几个人没走。在那抽烟的,胡扯的,斗地主赌钱的,就是一个热闹。也不管周围人家睡不睡觉。
秀章说:“这就是欢快搞的旷日持久的神经战。一般人如何吃得消?他这也是借机向周围人炫耀武力,叫人家从心里怕他。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老何闲极无聊,又想起来抽烟。摸出烟合,一看是空的了,便立马要去买烟。秀章拦住不让他去买。秀章去买,去不多时,带回了两包烟。秀章自己留一包,给姐夫一包。老何接过秀章自掏腰包替他买的烟,刚要点一支振奋一下精神,远处忽然传来喧哗声。成群结队的汉子,闹哄哄的从大院深处走来。这些人一路的吵吵,一路的喊叫,气势汹汹的,朝老何家临街的七号楼“包抄”过来了。昏暗不明的深巷,影影绰绰凶徒,约二十几人,一齐拥到老何家窗口下面。打手们仰面朝向三楼,放肆地叫骂:“何正大,你******有种下来!”“熊包!”“孬种!”“……”
人在皮卡车的“盾甲”之内,“背”对着跳街骂阵,何正大自是没法亲自从自家“城”楼,放下吊桥,杀将出来,似乎觉得还不够古典。索性就一直都不理他,只是支棱着耳朵留神细听。倒也始终未闻“城”中有任何动静。既然何孟小子并不在家,何家便没谁还会不惜血本,拼了性命,与其来个疯狂对决的。何正大看得明白,艳萍今晚拉走何孟这招棋,确有她的先见之明。何正大有过十八年的军旅生涯,此种景象,自然刺激他进入了交战的状态。所以仅从战术方面考虑,他也是不会妄逞匹夫之勇,去干以卵击石的傻事。而且,他身旁陪着的两位,一边是小舅子孟秀章,一边是好邻居杨明德。也都是受了秀兰的千千托付,专门负责看住他,不准他莽撞胡来的。他想动一动,都得看他俩脸上愿意不愿意。并且老何之前也答应过秀章的。老何自然也不忍心,因为自己的不智,给别人家也惹上乱子。
秀章说:“看到没有?这才是民粹、国骂、加上先古遗风成就起来的中国特色。读一读三国演义就会看到,早在那魏、蜀、吴,刘、关、张的时代,咱们不同的政治派别,利益集团,还有民间的解决纠纷的方法,就是辱骂和羞恼对手占主流了。只要是针对对手的,再怎么下三烂,感觉都不以为耻了。真是无耻也正当了。”
何正大说:“由着他们使劲咋唬吧。反正累死这帮狗杂种,老何今晚也不会放马过去,陪他们瞎闹的。嘁——,什么玩意儿?笼络一帮亡命之徒的酒肉朋友,胡乱叫骂几声,这也算是英雄所为?”
那帮狂徒,喊得口干舌燥,终于没了耐性。这才偃旗息鼓,嗷嗷叫的,唱着得胜歌,嘻笑着,一窝蜂地去了饭店,跟他们的主子缴功领赏去了。
大队的人马过去之后,院内院外,也便重新归于了平静。等证实走过的那帮狂人的后面,再没有他们的人了,秀章说:“把窗子摇开,透透气吧。”
摇开了窗子,老何、秀章两个接着抽烟。杨明德烟上面瘾不大,属于可有可无的。他还是在秀章的办公室,勉强抽了两支,老何现在怎么劝他也不抽。等抽完了一根烟,感觉这场大戏也就接近终场了;杨明德要回家看看孩子睡好了没有;秀章也要找个地方停车。秀章临走说,他停会还要过来。
老何从车里出来,挨家挨户的,已是关门闭户,大多已经熄灯睡觉了;感觉周围真的很静,静的让他感觉不安,静的让他无法回避,就是不知回家怎样面对秀兰。何孟从来没有给父母惹过事。今晚是喝了酒的,而且是当老爸的激他才喝的。而且还是在他老爸辞官的背景下,淑玉的父母缕缕找茬的危机中,因了孙二虎的乱弹琴而给生生激出来的激情事件。父子一起吃饭的时候,儿子就当面承认他很烦。所以,今晚发生的这一切,都曾与做老爸的丝丝相连。老何就这么检讨着,独自摸上了回家的楼梯。小心地不敢咳嗽出声,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门洞,贴耳过去;他听见屋里仍有几家邻居妇人,还在拿言语宽慰秀兰;门缝蹿出有烟味,老何猜,一定有男人在屋里;男人没有说话,一时难以断定是谁。
“秀兰,看开点吧。人老何在外也不是好惹事的主。怪只怪现在的年轻人难相与……”住在楼下的退休的老木工说。屋里面的人,能有这番说法,想是又提到了老何辞职的旧事。
“事情过去了,自己人可不兴磨牙。”这是何孟姨姥的声音,她住在对过三楼大儿家。
“这么晚了,邻居都要走…秀兰,快别哭啦。你跟那些不讲理的孬人生气不值。秀兰,起来送送;我得留下来,等我见面数叨数叨何孟爸。”何孟姥的声音,准是“姨姥”喊她来的。
说着话,有门边站着的人从屋里拉门。何正大慌忙后退,屋里的灯亮却把他给“逮”个正着。邻居们见他回来,一齐笑起来,内中有胡怀贵媳妇和杨明德媳妇。杨明德媳妇玩笑说:“秀兰,再说老何给你气受,打死咱们也没人信。瞧人家老何,一直就在门口站着,迈一步进屋都不敢。瞧瞧,瞧瞧;这回到自己家里,怎么一点也不像当领导的,竟像是媳妇了。”
何正大平日不怕这些媳妇和他开玩笑,他也很能对付的,但这会他正感觉对秀兰心有愧疚,他哪还有这个机灵劲,还与这些媳妇们递招?可怜他被羞得无地自容,张口结舌了半天,也不知怎么给自己打个掩饰,寻个台阶下。媳妇们见他与平日很是不一样,一脸窘像,知他心里不痛快,自是又心疼起他来。媳妇们不由他自主地热烈地把他推进屋。胡怀贵媳妇说:“也别打啦,也别训啦。怕老何碰见那帮子人,老何不是平安回来啦?秀兰,心装肚里吧。”媳妇们一阵玩笑话后各自回家。姨姥也从不愿做“恶人”,也随这些媳妇们下楼回家去了。屋里还有秀兰、老何、何孟姥。
送走了几家热心肠的邻居,多少有些心神不定的何正大,偷眼扫射了一遍房间,发现各样家具、器物、摆设,依然原式原样的安放在原来的位置;没有曾经遭受侵犯和恶意损伤的痕迹;当然,更没有出现打、砸、抢这些抄家之后的狼籍和疮痍;一句话,一切器物,除人之外,完好无损。这真是不像孙二蛋他三舅欢快自十六岁出道以来所惯常的作派。太阳大概打西边出来了。这位爷,做了十一年的包工头,堪称富甲一方。现如今已是牛气大得气死西门大官人。他那般不可一世,叫他改变作风,跟一介小民和解,他肯买谁的账?就不用说,这是末路英雄何正大的家。今天有幸逃过这一劫,当然多亏了何艳萍、崔全泰两口子从中调停。若不是机缘凑巧,今天让艳萍给撞上,她哪有心情关心她的大哥是否还在喘气?这事的发生,就是那么地叫人难受和憋屈。唉,这年头,人若混抖了,一个电话,就可以给平头百姓家摆平了急难;******,这算什么……
“嗯、嗯!”何孟姥故意咳嗽了两声。
何正大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跟她打招呼。“妈,你来啦!”
“我老婆子是自己来的,又不要你接着。”
听这话音,就是铁定了要替秀兰出气的。
何正大原指望躲过今晚这顿“烧烤”。大半夜的回家,不就是等着邻居们,最后各回各家。他好关紧了门窗,由他跟秀兰,面对面的,举行一个小范围的闭幕式;归根结蒂,今晚这场动荡,还得在他两口子之间作个了断。
何正大脑袋发蒙,傻等着这场最后的审判。
秀兰说:“妈,你还是回吧。现在都十二点啦,不然一会秀章不放心又该来啦。”
何孟姥说:“秀兰,你还是那条缺点,光知道护着正大。他这样的人哪有记性?你跟着他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啦,委屈了半辈子,你自己没本事没狠心缠磨下他,就让我来替你缠磨他,我非把他给磨转了不可。”
秀兰也是下了决心的,她不容置疑地说:“何孟爸,去街上叫辆车,我来扶妈下楼。”何正大得了这话,起身要走。何孟姥伸手就把他给拽住。“不能走。秀兰,你想叫他遛?烦我老婆子多管闲事?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你听也罢,不听也罢;反正我老婆子平常没事,从来不往你们家来。我踩过几回门?吃过几顿饭?正大,你争气吧。俺闺女长得这俊,咋看都对得起你。她命苦啊,一个闺女也没领。尽陪着你们爷仨,过这有天没日的日子…她能有个闺女贴心,我老婆子心里也好受点……”老婆子哭哭啼啼的,撒手放了满面愧色的何正大。何正大开门出去,秀兰小心地扶着母亲,跟着来到了街上。夜深人静,街上空荡荡的。环卫的清洁工已经开始扫街。对过的胡同里,传出“格、格”的女鞋声,一路说笑着,便见她们三、五个人,一起到了街上,说的还都是牌局上的事。何正大守着路口,呼来一辆黄包车,给了三块钱。这比平常明显多出一块,何正大现在的心情哪还在乎这个?他现在就巴望着耳根子能早几分钟落个清静。丢脸的事总是排成队来找他,真是背兴。黄包车刚往前移动了两米,就被秀兰给拉住了。“妈,慢一步。看是秀章不放心又来了,娘俩一路走吧。”
时候真的很晚了,但秀章的精神气十足,骑车的劲头还似白天的作派。见他悠悠地过来,到了近前,迈腿下了自行车。“姐,家里没事吧?”“没事。”“没事就好……时候也不早了,你跟姐夫回吧。我走了。”“别慌。隔天我休息,想接妈吃饺子,小弟你也来吧。”秀章说:“顾不上。明天上午就得去燕州。张传红派胡怀贵跟我先去那边打前站。”说着,他就跟在黄包车后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