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该回的，老早就回了；该走的，最后也都走了。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先歇息的，是太多太烂的空泛的言语。何正大和秀兰都不需要这类关心。他最关心的还是那份受伤的自尊和在别人眼中丢脸的形象。只有在不相关的人都纷纷散去，丢脸的形象才有望隐身到陈年记忆的旮旯里成为发霉的过去。
何正大等着今晚代替他受尽了惊吓的秀兰，什么时候能从凄迷的状态中醒转过来，恢复了她往日端庄的气度，恢复了她处变不惊的睿智头脑，恢复了她勇敢面对现实的韧劲超脱……何正大等待的心情满是凄凉，他眼中的秀兰，今晚真是可怜至极。
精疲力尽的秀兰，终于强打精神，开口说话了。“正大呀，我今儿死了，算是跟你过了一辈子；七十岁死，也算跟你过了大半辈子；可怜我就是闹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苦闷，也怨我把你看得太紧。你喜欢喝两杯，是我这女人太泼，把家，心疼钱，不舍得给你酒喝？凭良心说，你几回喝酒不闹事？好家伙，你能从家里闹到菜市场，从家里闹到孩子学校，从家里闹到单位，就这样一路的闹腾，从二十三岁我嫁给你，闹到如今你都四十六岁了。你都是当过公司领导的人啦，还跟人家一般干部的小科长，薛宝贵这样的人一般见识。那姓薛的，再说是落个处分走人，人家总还是经理助理吧。你呢？这些年把在部队拼出来的那些光荣都搭上了，脸面前可又是半年多没班上。到底有没有人为你叫好？正大，你喜欢喝，我叫你喝，别委屈了你。人哪，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可别叫你屈嘴又屈心。来，别光闷头抽烟，装闷葫芦；我这有瓶‘竹叶青’；过来，我陪你喝。你见过我抽烟吗？喝酒吗？我今儿破戒。我非闹明白了不可，这酒，是不是就比老婆、孩子、爹娘、脸面要紧？！”
说着，秀兰拎瓶在手。拧开了酒瓶盖，拿只酒碗斟上二两酒，然后坐下来细品慢咂。她明白，喝紧了会呛嗓子，就这样不紧不慢温吞地喝。何正大抹搭着眼闷头不语，只是烟不离手，不时地吸上两口。此刻，离他酒后空手夺刃的壮举，已经远去了近两个时辰。他脸上的酒幌子早已褪了色。恶劣的心情，使得他脸上笼罩了一层阴暗的晦色。
何正大灵魂深处承认，自打结婚以后，面对天生尤物的秀兰，他内心总是抑制不住的自悲和怯懦，感觉总是举止毛燥而笨拙，总是内心干渴，又总是激情如火。他既崇敬不起她，当然也更招惹不起她。曾有好事之人预言：秀兰嫁给何正大，是鲜花圈在了牛脖上，白耽误青春。意指何正大乃行伍出身，粗人一个，不解风情。他陪着秀兰，偶尔上趟大街，也总显得那么扎眼，总能招来陌生人射来同样疑惑的眼光。这才是普遍的真实。这才是闹心的真实。就连白天跟他喝酒的三轮车夫都说，这女人是漂亮体面的女老板，是某家公司能干的领导。瞧吧，这算福气吗？错啦，怎么可能？下辈子千万别犯这样浅薄的错误，何正大这些年体会的，可都是真真切切的憋闷。那是永远无法推卸的忧虑和恐惧。老担心俊俏的娘们，内心委屈，别瞧不上自己。对她猜疑了半辈子。娘们如今每晚还准时睡在自家的床上，呼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柔细，那么匀和，那么叫人不敢毛手毛脚的，动弹一下都生怕惊动了她似的感觉。
娶上俊媳妇，管你捏心一辈子。
秀兰试图花上一宿的功夫就能体验何正大往日推杯换盏的豪情是不现实的。不过，她今晚过度紧张的神经，还是借着酒精的麻醉有了些许的慰藉。她松弛下来的神经使得她的面容展露了一些倦意，她的面颊已经染上了酒色，嘴唇还在微微颤动着内心的委屈，眼角羡动着一丝恼怒。这时，酒碗又被她喝得亮了底。秀兰又迷迷糊糊斟上点酒，瞅着那晶亮的液体痴笑。何正大讪着脸，起身到厨房，给秀兰端来了几碟吃剩的小菜。秀兰似恼又笑，“正大，我喝酒，难道也就只配这鸭爪鸭脖？”何正大脸一红，“秀兰，这不是已经大半夜了吗？饭店都关门了。要不，我到大排挡，给你炒几样热菜来，你吃点消消气？”
“消消气？”秀兰端上酒碗，泪眼盈盈地说“我气谁？气我自个？我东颠西跑的惹事闯祸？气何孟？我欠着儿子一房好媳妇呢。当娘的没本事，巴不得儿子自己找着可心可意的，我好抱抱孙子，趁我没闭眼多帮衬儿子几年。我气邻居？翻脸无情，撕破脸皮，不给我面子？当着我面要把何孟的腿砸断？我气我低声下气的给人赔不是，求人家了，人家还是恶脸相向得理不让人？我气啥？我自个都闹不明白。我气我咋不会自个也喝酒。”
秀兰再喝上一气，知道酒味还是原来那酒味，身体却不是原来那身体，头脑也不是原来的头脑。这一切原来都在酒的作用下起了微妙的变化了。这时才开始觉得体内那股温热的潜流渐渐地高涨起来，汹涌澎湃地导引着她的头脑，使她觉得一阵昂扬，如闪电般强大；一阵迷糊，又象****般缠绵；一阵惊悸，激起一波连着一波的颤栗；压抑的情感得以释放，禁不住又泪如雨下。多年来埋藏的那个憋屈，真的是借着酒，借着泪，毫无顾忌地喷涌而出了。她心中奇怪，自己对喝酒居然有这般明快的悟性。她命令自己立即停止饮酒。何正大过去倒一杯热开水给秀兰，又拿上几根香蕉，殷勤地放在了秀兰面前。秀兰给自己倒满了一大杯水，端着去了卧房。进屋便转身把门从里面锁死。何正大傻傻地站在门口，侧耳细听卧房里的动静，拉过来一把椅子，背靠门坐着。下半夜，秀兰忽然又在卧房里哭。何正大还是靠门坐着，亳无作为。卧房终于又重新归于平静，何正大还是不敢到何孟的房内睡上片刻，一直这么着到了天亮。
这一宿的折腾，也来得够叫人心冷的。多年陷于绝望的秀兰，所以忍痛没跟何正大翻脸，没跟何正大掰开了过，还是那最传统、最老旧的理由：一切为了儿子。其实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且头脑先锋，这些理由已经多余了。夫妻都过到了只图表面光滑、留待世人查看的份上，何正大从头至尾感到冰凉，感到自己亳无成就，一无是处。本来就觉得配不上秀兰，还夹拌着戚戚惶惶了这半辈子。悔不该没事惹事的平地再起波澜，让秀兰代他搪过。忍受不该忍受之屈辱，承受不该承受之惊吓。女人嘛，总该给她些阳光，总该替她遮挡些风雨。怎么可以给她频频的制造戚惶的危局呢？何正大像条因闯祸而失宠的狗，灰头土脸的，夹紧了尾巴要落荒而逃，要永远的在它主人的面前消失了。何正大打算利用这次工程开拔，夫妻暂时分居。免得秀兰神经过敏期间，太在意，太紧张，再生出更严重的事端。何正大余生的心愿，也就是补赎年轻时犯下的冤孽。至于美酒和牛头肉的贪念，早飞到罗布泊的大漠深处去了。
何正大翻来覆去的琢磨，怎么着在离家之前，平息了眼前这场动荡。何孟能像从前一样，每日平安地出入自己的小屋。归根结蒂，这间房里，就因有两个儿子的进出，母子一起说说笑笑的，才有了家的气息，才散发着令人心向往之的温暖的氛围。
秀兰从来没有赖床的习惯。如果家里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而不幸惊扰了邻居，那就更不会睡着不起床。她要叫邻居们明白，老何家一切完好如初。逢到她心情欠佳，顶多不再早起买菜。这时候，何正大只好自己亲劳了。一大早的，就按秀兰交待的，不声不响地把菜给买来了。斤两口味，不一定有多鲜亮，但也逊色不了哪去。他这是跟着高手过日子，天长日久，自然醺陶而成。
秀兰善于跟周围的街坊邻居打成一片，营造一个整体和睦的环境；也懂得怎样做能够维护自家人——丈夫、孩子、和她自己的体面。何正大的性格、脾气，融入了太多自相矛盾的奇怪的组合。他既毛毛腾腾，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又争竟吃醋，疾言厉色，似铁面判官；正义感十足，善于较真，不讲情面，不留退路。在何正大的所过之处，不是狼烟四起，便是十面埋伏；秀兰跟着他，都快成了专业救火队员了。多年来，家中不管发生过多大的危局，秀兰都是按时起床，上街买菜，一如往常；吃过饭上班，所过之处跟熟人照上面，打声招呼，没人好意思跟她讨论她那好惹麻烦的男人。
早饭的时间到了，家里却只有何正大和秀兰。大小子何孟昨晚去了二姑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二小子何迈高考结束，候通知的心情一直欠佳，跟同学在学校附近合租公寓，整天泡在图书馆，一月才来家一次。何正大单独面对秀兰，总感觉有起身逃走的冲动。
“你去买菜的时候，艳萍来过电话，叫你到单位，找公司领导谈谈。”秀兰说。
“嗯，知道了；我马上去！”何正大说。
“领导就是领导，只要他高兴，想批评，就由他批评几句，下个结论；听着，别言语，别再争了。”
“都啥时候了，我还有那心思？我现在只想去上班，没心肠跟人家争；我明白，人都得罪苦了，就算争个青红皂白，水落石出的，又有何用？何孟对象都有啦，老何家要娶媳妇了；何迈明年八成能上大学；我退休前能成全儿子两桩大事，那是给儿孙积德。你不是常这么说我吗？这回我记住了。今天我此去公司，不管仇我的人怎样寒碜我，我都不寒脸；人若打我左脸，我一准把右脸也伸给他，全当是奉献。”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能受气的人，我知道你是一个不长肠子的人，你心里压根没有一点曲曲事儿；你吃亏不是你的脾气不赢人，不是么？你能和不认识的三轮车师傅坐下来喝酒，几乎没有谁能比你的一面之交的朋友多了！多数时候你也挺随和的，只是不能冲了你的原则；问题和麻烦都在这里。你总是着三不着两的闲事管得太多。你咋总还忘不了你是公司领导？没人不叫你干，是你嫌干得太没意思，你自己受不了上下左右的夹气，自己主动辞职的。咱既然不当领导，总该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咋还这也看着不是？那也看着闹心？你到底这是图个啥？徒然多费心，徒然得罪人；口无遮拦，遭人嫉恨。真不知你啥时候能管住你这张嘴？你寻常教何孟何迈那句话怎么说？”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你能做得到吗？”秀兰问。
“费劲！”
“不是费劲，是不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换上我，人家纵然有能耐把公司装上轮子给推走，推到他们家去，我也装着没看见，我也不言语。我是思想觉悟不高，可是咱别忘了，总公司里比你有学问、级别高、资格老的人多的是，要问就叫他们问去。我现在啥都不想，只想你早点熬到退休。”秀兰的语气，透着彻底的失望和伤感。
早七点十分，秀兰上班走了。何正大关上门，默默地抽完了两支烟，琢磨好了腹稿，这才出门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