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胡怀贵打量着何正大,奇怪地笑着。“老何,你是不在桩队呀……如若你在桩队,理当也能领衔称雄一路好汉呢。”
何正大知他是拿人寻开心,也就应着他的说法,道:“既便将来算我在内,我也无法与列位相比。我可拿不出像样的绝活,可与大伙一起凑凑这份乐子。”
胡怀贵:“你有绝活,谁敢说你没有绝活?不仅三公司人人知道,还是人人都曾挑大姆哥赞赏的绝活。”
何正大:“奇怪,什么样的绝活,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胡怀贵:“讲话……就是登台作报告。”
何正大:“那讲话你更能啊,你是三公司出了名的神吹大仙胡侃侃,侃大侠啊,又兼有浑名宜兴老茶壶兼营宜兴老夜壶两个宝号的生意。还有就更不好恭维了,你是三斤半鸭子二斤半嘴,实乃名嘴一个。”
胡怀贵:“老领导,你先别提我这老宜兴。我这个老宜兴的名嘴顺口开河惯了,但和你实在又没得比。在我而言,需得有自知之明,不可同日而语矣。说到根本上,那你讲话是不拿稿的,是脱稿演讲,又是当着台下的三百七十余号职工在讲话。说是不拿稿讲话,偏又被你讲得头头是道,天衣无缝,妙语连珠,喜笑怒骂皆成佳句……这功夫还不了得?”
何正大:“那是在谈工作,本身有内容,有针对性。这家伙,凭空白道的,我瞎讲什么呀?对空吹气呀?我讲气功如何?讲我潜心研究老祖宗的易经修练成了何氏养生大法如何?”
胡怀贵:“气功这门太玄,咱不玩这个……你就作诗。”
何正大:“我哪会作诗?!”
胡怀贵:“就你在台上的讲话,脱口道来的那些俏皮话,大多是合仄压韵的。”
何正大:“那不过是顺口溜,怎么也能称作诗?”
胡怀贵:“那大伙这些年,就习惯把它当诗,或是当戏词听来则。你就当自个是走江湖的行吟诗人,像传说里面的古代的盲人、不识字、通音韵、随走随唱的那种。”
何正大:“你说的,那是民间流传的叙事诗。”
胡怀贵:“哎,对头,还是老兄懂这个。咱今天还就是要这个,这年月,四旧破了之后,人都轻浮得没边了,都成了墙上的枯草,压不住风的,所以你这个还比较稀罕,而且这是你老何的拿手戏,你别放得过于谦虚了,莫要再行推辞,姑且当做抛砖引玉,抛砖引玉。”
何正大:“还拿手戏?还抛砖引玉?这家什凭空白道的,我拿你个鬼啊,我抛你个头啊。我看你今天没有别的,就是成心的想要拿我取乐。”
胡怀贵:“我哪能拿你老兄取乐乎?你不还是领导吗?放心吧,小弟不敢。再说了,也不会是凭空白道的嘛。我自然会给你出个题目的。唉,我说老兄,你这刚才……可算是答应小弟了啊?金口玉言,金口玉言,不得反悔啊!”
何正大:“我啥时候答应你啦?”
胡怀贵:“我这可有录音啊,不许耍赖。这家什凭空白道的……这话谁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何正大:“你算真能掐啊……那行。看样,今天我算是犯在你手里啦。”
胡怀贵:“容我细瞅瞅,这题目搁我脑瓜哪疙瘩藏着哪?咱甭管荤素哦,是故事就中……这出题目还真成了脑力活啦?不行,还是没找着……你且耐住心啊,不要着急,等我出去找找……”
胡怀贵神神道道地出去磨了一圈,终是没有找着让他中意的人物。没招了,他才站在屏风前面端来看去地细想。等他挨次看过这些屏风,便喊老何出去找他,意思是跟老何一起合计个题目。“唉,老何,过来一下吧。”
老何也到了大间客房的屏风前。胡怀贵介绍说:“这有古意风景的,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还有人物的,像这几幅,‘孟母择邻’、‘孔融让梨’、‘刘伶醉’、‘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老何,你看吧,哪个比较有故事些?”
何正大:“是人物的,都有故事,还都是传了上千年的故事。”
胡怀贵:“咱这么的,你不可以五句、十句上就没了。至少你得写十几、二十句以上才行。我看就写小和尚了,人物多,应该更有故事些。”
老何沉思上了,没说话,先自回了包间。等胡怀贵也回了包间,老何说:“咱定下来写人物,但还不能定就写这小和尚,以免抓瞎;这就与写小说是一样的道理,作家在起笔的时候,可能什么都没有,可能就是一个模糊的情绪,然后他写下一个词,之后写成一个句子,由这就演出了一部书来。这在文学史上是常有的事。当然,没准我一顺嘴,就能诌到小和尚上面去,你意如何?”
胡怀贵:“中,中,我就是限定这句数,得有十几、二十句以上才可以,至于别的嘛,基本上没什么要求,你可以随兴之所至,随自己的灵感牛喷吧。”
何正大:“伙计,是不是老何我今天做了这老太太的裹脚布的长诗,我就有幸列入你那桩队牛屁人物大全啦?”
“这仅是一个初步的意向而已,至于最终能不能通过专家委员会的认证,说实话,这可不是我老宜兴一个人说了就能够算滴。”
“意思我作完诗,还得等信,是不是?”
“是得走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不过,你要是脑筋活络些,肯掏血本,主动打点疏通关系,这个亊要办下来,其实也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复杂。这个亊就包在小弟我身上了。咱也别几七几八的,痛快地说,就两条软盒中华烟当见面礼,外加万儿八千的赞助费也就得了。自己人,交情第一,关照关照,好说好说。”
“看来,这腐败,还真是无孔不入哇。”
老何抽上了烟,想了一下,说:“你刚才吹嘘,说桩队有三个牛逼汉,岂不闻咱三公司内另外还有三个真牛逼汉,你道是谁?乃吴姓兄弟和薛宝贵是矣。”
“没错,这是尽人皆知的。”
“这三位,好得像一个人似的,给人的印象,那交情可不是一般的铁,整个一现代版的桃园三结义。”
“那是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人家之所以三个抱成了团,那是因为人家立志要打天下的嘛。”
“但是在我看来,这只是其外表。吴志刚身兼两职,夜间休闲,尚且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开公司,又是办娱乐的;白天上班,自然还得兼任两个队的队长,我才不信他能够长久?到头来,可别‘鸡飞狗跳,分道扬镳’,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哟。’”说到这,何正大坐起来,若有所思地说:“咿,感觉有了。何妨就借这七个字,做今天游戏之作的开头呢?”
何正大道:“我写的这小和尚,可是挺懒的哦,懒得都挪不动步。但又是很会玩的,坏招层出不穷。你瞧这俩小和尚,天明早起,奉师命下山,剜山菜,取井水;这俩小家伙,活干得怎么样呢?你只看他用竹篮打水,就知他除了捣蛋,啥正事没干。这还不算,他还得自娱自乐,自我搞笑一番哪……‘竹篮打水一场空’……嗯,那就‘慢怪小僧不用功’吧,”说罢,老何从上衣兜里拿出笔,裤兜掏出一合香烟,把烟卷悉数倒出,烟合撕开,就用那两页封皮写下了这些他信口诌来的句子。
胡怀贵点评道:从吴志刚、吴勇强、薛宝贵,这三个时代的弄潮儿,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从这又联上了小和尚,有意思。唉,这俩小和尚,满捣蛋的啊,摇头晃脑,拿只竹篮,在井里瞎捞个什么劲?这能打上来水吗?这用的是个狗屁功呀?
何正大自不待言,执笔续写道:
两个和尚二只桶,只许抬水不许争;
胡怀贵一旁评说:明明是懒蛋怕干活,还争不争的给自个找理由。
何正大笑笑,转而接叙了四句:
参禅打坐七日功,师傅盯住不放松;
不然偷懒二日功,五日睡觉多轻松;
胡怀贵:一个字:懒
何正大顺势‘泼’墨,又出了随后四句:
慢学释迦八金刚,怒目圆睁看太清;
反正凡胎六不净,与世无争多稳重。
胡怀贵:“小和尚还当自己挺有境界,自以为聪明;话说回来,诗言志,老何,这里没有你的用心吧?不是说你看破红尘了吧?这可不象你,你老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啊?”
何正大无意解说,笔下又出四句:
一桶水做六日用,省把力气多厚重;
洋洋得意二小僧,瞒住师傅躲轻松;
胡怀贵:“还是个耍滑躲懒!”
何正大再补两句:
戏言窍笑八金刚,不争不争真不争;
胡怀贵:“还酸不溜地嘲弄别人。这小和尚正经本事没学,倒学得油头滑脑的。”
何正大又娓娓叙来:
七日功夫七日空,草庙落住二小僧;
刚及穿起五尺衫,睡眼朦胧面皮肿;
胡怀贵:“这下可怜。”
何正大又补两句:
弱冠年华老态重,自我感觉不轻松;
胡怀贵:“这叫自作自受。”
何正大:“且看有了悔过之心以后吧”,说着,何正大一气合成下面八句:
我佛如何不爱我,我不畏佛佛不灵;
牛拴桩上也是老,功夫到家自然行;
一担挑水随心用,体健脚轻也从容;
不老佛心在心中,各人自爱学有成。
胡怀贵:“哎,老何,你这诗写得甚好甚妙。一共是三十二句。只是这诗里,你只写了两个小和尚的成长故事。当然,开头是还有一位授业解惑的老僧,但终篇还是少了一个小和尚;这是为何?”
何正大:“这是因为,第三个小和尚不能出场,出场就没戏了。”
胡怀贵:“怎么就没戏了呢?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就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呀?而且也一直还在流传呀?”
何正大:“那就不再是成长故事了,那就看不到希望了,那就是悲剧了。”
胡怀贵:“怎么会呢?你越说越叫人不解了,应该很搞笑啊。”
何正大:“我来告诉你这个中真相。缘故就出在这三个和尚没水吃上面。你想啊,都没水吃了,还不那什么……”
胡怀贵:“没水吃,那还不归了西了?”
何正大:“正是这个理……都归了西了,还从哪演绎这六七年的成长故事去?”
胡怀贵:“在理在理,真不愧为小说家。”
说着话,胡怀贵伸了个懒腰,道:“哎呀,今天真是痛快啊,当面领教了老何胡诌胡有理的才气,真太幸运了!为了庆祝老何的长篇诗作诞生,老胡我发誓,今天要在这睡他一觉长远滴!”
胡怀贵刚发完宏愿,只听一楼卖票的,嘹一嗓子往二楼喊道:“胡怀贵,有人找!”
“谁呀?”
“娘们家”
“你媳妇?”
“嗯,在女部洗澡哪……唉,老何,你说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这都房改了,往后咱得买房吧?这个能省不当花的,咱还不就省了?这女人倒好,来的时候,我好心劝她跟过来一起洗,也可以省下搓背的钱吧?可人家说啥都不给面子,说是别让警察碰巧给逮着了,说她到男澡堂耍流氓哪。你说这两口子洗回鸳鸯浴,不是也挺时尚的吗?如今警察也真不怕委屈,也敢亲自来管这个?”
“你看那洗鸳鸯浴的,有几对是真夫妻?再说了,这要是不管,那不把这帮爷们全吓跑了?”
“跑什么呀?咱要单间包间。你洗你的,俺们洗俺们的,各不相干。”胡怀贵说着话,开始麻利地穿衣,嘴上还在嘟嚷:“想想我就来气,这娘们家还洗这么快。你说你这是图个啥呀?这开澡堂的老板,就赚我媳妇这大号傻女人的钱,害得我老胡,这功夫想睡一觉,做个美梦也不能了……这女人可神道了,她哪是怕我赖这睡觉,她是怕我看那边厢女人可怜,于心不忍哪,别把持不住,心肠一软,要偷偷地背着她当一回慈善家。”
何正大恍然,原来这间澡堂提供特殊服务。他也不想留下来当一回慈善家。
“去吧,去吧,下回再睡吧!”
下面又在喊:“怀贵!”老何听出来,这回是胡怀贵的媳妇岳艳芳。
“喊啥喊?不喊可得死人哪?烦不烦!”胡怀贵拿上东西,朝何正大挥了下手,便从楼梯口消失了。
何正大让胡怀贵搅得睡意全无,也穿上衣服出了澡堂。想起刚才写的诗,哼唱道:我佛如何不爱我,我不畏佛佛不灵……
老何从澡堂出来,经过总服务台,瞥了一眼墙壁上面的挂钟,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分。离他上下班回家的钟点,还有一个多钟头。他随意走着,三、五分钟便来到了南城河边的杂树林。树荫下面,赌钱的还在赌。虽说是流水的赌客,何正大因为这段时间常来,看着也都还眼熟。老何叼上烟,坐下来看牌。没有这种投入,也便毫无意趣可言。所以他看牌,便不想别的,只是在那专心观牌。这使得他走到哪都受欢迎,很有人缘。
忽然,河边不知怎的起了一股旋风。旋风过处,纸屑、树叶、草沫、浮尘,随风飘荡。一阵旋风过后,空气中依稀弥漫了一股清冽的酒香。何正大也闻到了这阵仙风。这诱惑来得不轻,也来得正是时候。老何丢下打牌的,径直来到了酒滩前。叫滩主照前几天一样,给他来四两烧酒。老何与先他坐那饮酒的师傅对面坐下,跟滩主说:“来四支椒盐麻花、一袋花生米。”
说话间,老何的酒菜都已摆上。老何顺手把钱给了滩主。素木条案的对面三轮师傅的面前,放着一壶烧酒、一碟小葱拌豆腐、一大碗冷面。面上浇着蒜汁、辣油、芝麻酱。
老何递给他两支麻花,花生米也散开了袋装盘推他面前,由他随意吃,老何就图有人和他说说话。三轮师傅与老何对饮了两杯酒,老何感叹说:“你老兄跟我一样,也是饱着肚皮念经,晕醉了脑瓜打道回府啊。”
旁边的三轮师傅说:“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何心疼地说:“如此说,你就不该对自己这样。你看你脸上都没有肉。你攒钱做嘛?你且听我的,嘴头上千万别这么清寡。长此以往,身体会虚的,你还怎么干这掏力的活?身体可是咱的本钱啊。”
三轮师傅有些羞愧地承认,“俺们村,一路出来的几个,数我在吃上花钱最费。”
尽管他对自己花钱比别人费都不好意思,甚至觉着没脸见人了,老何却还是认为他对自己太抠门了。老何还在拿他说事。“唉,听我说,老兄。你看,昨天你是小葱拌豆腐,今天你又是小葱拌豆腐,这名菜也有吃絮烦的嘛。”
三轮师傅面露羞怯,有些不知深浅,有些挠头,不晓得怎样才能给自己长脸面,在人前也证明自己肯花钱,舍得花钱,也有本事挣钱。
老何瞒怨说:“咋不叫人给(你)烩个鱼汤、牛杂粉丝汤,多放些辣椒,辣乎乎的,喝得多带劲。”
三轮师傅发现,面前这位,虽说这两日才混得面上相识,但人家却很懂得像他这路人都偏好哪一口。这样想着,三轮师傅便没把老何当外人,这酒就喝得比较对劲。一去二五的,三轮师傅不知不觉酒喝大了。老何赶在兴劲上,到滩主那替他讨些芝麻酱豆瓣酱,淋在了豆腐上。“这样才有味。”
三轮师傅委实很感动,举着酒杯,说:“老哥,为今天这酒,为你给我要来芝麻酱,小弟我敬你一杯!”
老何喝过碰杯的酒,又嘱咐说:“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对自己不能还这么小气。常言道:‘有钱不花,丢了瞎搭;不吃不喝,不是人沫。’你看人家有钱人,那些个开车的,盖别墅的,掏煤窑的,还有那些贪官,哪个不是越吃越有?抠抠搜搜的,你就能混有啦?该吃吃,该喝喝。麻花就酒,越吃越有;花生仁就酒,越吃越抖。”
说到这,刚好有位端庄的妇人路过,不知怎么就不走了,径直来到酒滩的近前。老何抬眼一看,不觉脸上竟臊得通红。他自不待多言,起身随那妇人去了。
老何跟在他媳妇后面走,他都没顾上跟三轮师傅说句惜别的话。但他听见三轮师傅这样说他:“你看这货长得那一堆,邋里邋遢,吊儿郎当,稀拉马哈的,女人咋这么中看。”另一个说:“这嘴,面上跟咱似的没本事,看不出来,人家也是城里人,是上班的懂吗?那女人是他公司领导,找他回公司干活去啦。嘁,哪象他媳妇?咱见天得跑多少家公司干活,长得好看的女老板咱见的多啦。”
何正大走的不算远,这些人说话,他跟他媳妇秀兰都能听得见。自然的,何正大心里不免有些生气,有些后悔掏钱给他买麻花,还曾腆着脸跟滩主娘娘讨芝麻酱给他……
回家的路上,秀兰一句话没说。比何正大要早几分钟到家。淘干净了米,放进电饭锅煮饭。何正大跟在媳妇后面回家,生怕遇见熟人,自觉有些没趣。但他还侥幸孟秀兰也许不知他的底细。只是在那马路边上,尘土飞扬的素木条案旁与人喝酒,这本身就叫秀兰生气。女人嘛,谁还没有这点虚荣?秀兰在医院工作了二十年,日常生活都颇有讲究。自家大人孩子用的竹筷,每餐都不怕麻烦地用开水煮过才用。家中的摆设,经她细心打理,也是一尘不染,井井有条。有了这许讲究,行伍出身的何正大,就连平日里回家坐沙发,都不免有些担心。生怕忘了换在外面穿的衣服而惹秀兰不高兴。秀兰是不会咋咋呼呼,像个疯婆子,叫你当场难堪。但当你坐过起来,回头发现刚才被你污染的坐垫已重新换过。你能不为你的大大咧咧羞愧难当吗?
何正大洗漱一遍,换了身衣服,端上茶杯,懒懒地往那一坐。装得满不在乎地打开电视。看不看的,就乐意它在那响着,心里好像才踏实一些。秀兰过来把电视给关上,然后问何正大:“老何,你说,咱家有没有傻子?”
何正大情知大势已去,却还想走一步看一步,能赖掉多少是多少。说道:“咱家没你所谓的傻子啊。咱家有的是活雷锋。那是甘当革命的傻子。比方说,我就是。若论咱家何孟、二毛,哥俩长得随你,又俊又聪明,打小邻居都这么看,你说是不是?哪个也不是傻子吧?”
“哦,何孟、二毛既然长得随我,那我看就不能聪明喽;儿子随了傻娘,还能聪明吗?”秀兰说出这话,话音里分明还带着点恼怒。
“我跟三轮师傅喝酒,不值得你生气。你放宽心,谁要真敢说咱傻,我就真敢跟他翻脸。”
“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跟我开玩笑。都到这功夫上了,你还敢跟我演戏?真能耐啊,骗我半年多,我愣是没有自己看出来。我都没想着怀疑过你。叫你说我不傻吗?”
“秀兰,瞧你气得够呛,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真是迷糊了,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我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敢跟我打岔。我劝你还是赶紧自个坦白吧。你想明白了,事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能把你怎么样?我就是要你端正态度,别把家人当外人,快给我撂句实话。”
“我也是好意,不想来家惹你生气吗。再说了,我挣的那点钱,不还是都按月给你了吗?”
“我问你,这半年多你回家来,什么时候跟我承认你跟公司闹别扭了?什么时候承认工作一直这么叫人给挂着?还说瞎话,工资都是发一半欠一半,等公司帐上有钱了再补发另一半,是不是?我多想听你再这么跟我说一遍。”
“这事既然你都知道了,我看就把这考验人的过程给免了吧。何苦来的,跟审犯人似的。”
“我也是这么想来着,只怕你心里并不领情。”
“领情领情,一定领情……我不就是怕你跟我闹事嘛。”
“看吧,这就是心口不一。你心里是不是还在嘀咕,你是哪哪地方出差错了竟叫我知道了真相?那我告诉你,胡怀贵两口子今天下午到医院找我办事,明白么?我就从这知道的。——你下午洗澡,有没有碰见胡怀贵两口子?”
“那胡怀贵也不能告诉你这些。”
“胡怀贵是不会告诉我。但他老婆会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你们男人都是怎么想的?防老婆竟防成这样,互相主动配合的自觉程度还真的挺高啊?何孟小舅那边我也问了。就说今天,我不找你回来,你打算瞒我瞒到驴年马月去?”
到了这节点,何正大才算认可,对他媳妇他已无可隐瞒了。这才与他媳妇敞开了说话。
“我想横竖现在我也就是一小电工,什么要紧的职务也没担当,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总不能剥夺我当工人的权利吧?总不能这样长期不让上班吧?我熬过这阵子不就上班了吗?何苦让家里也知道,惹这帮杂种看我笑话。”
“我就不明白,这何正大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就不想想,人家往日恨你恨得牙根发痒,能轻易给你安排工作吗?我看,你不能还回车队回吴志刚的项目部了。吴志刚、吴勇强哥俩,自来不是省油的灯,你惹他一回,他要咬你一辈子。这半年多,能说你就没有找过领导吗?”
“我怕拖时间长了家里知道,隔三差五就去公司……没用的,不解决问题,倒是没少吵架。”
“秀章怎么会信你的?居然敢替你给瞒着?”
“这不能怪他小舅,他也是好意,怕咱俩生气吗。”
“过去的事,提它也没意思。说说今后打算怎么办吧?要依我的就长期请病假。在家养着,拖到退休。反正咱也算主动辞职让贤的处级干部,组织还不能不考虑。”
秀兰说到这,转身去了厨房。一会功夫,烧好了一荤一素两个菜,装盘盛好,端到了老何面前。何正大自顾生闷,碰都不碰面前的碗筷。倒害得秀兰,也陪着老何,淡了自己的食欲。
秀兰知道老何不愿在家泡病号。秀兰还担心,老何气恼之下,真去加盟了他战友的公司,离开家和孩子,到沿海城市去发展。有了这些担心,秀兰就想抓紧把眼前的困局给解了。秀兰想了想,说:“要我说,不如打电话给艳萍……只要艳萍出面说句话,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我看,没准你明后就能上班。”
秀兰意识到,她又无意中捅了老何的一个心结。只听老何叹息道:“艳萍这丫头,这几年也算顺风顺水,台上也是风风光光,官也当得美气;可是,我就瞅着,艳萍的眼里,早就没有她大哥了。我看还是算了吧,咱何苦自己送上门找丢人?还生怕人家不知道吗?唉,这个臊哇。”
秀兰知道,她又犯了老何的忌讳。但她心里急成这样,实在又没有别的办法,情急之下,话说得不免有些激愤。“任人欺负,咱就不丢人吗?咱反倒光棍了不是?要知道,你招惹的,可都是害你没商量,都是歹劲上来敢把别人家房子点着煮鸡蛋的主。你都忘了他几个,前年怎样合成劲的,不择手段拆你台了……”
“那我也不愿意你去求人!”
“你说我求谁啦?艳萍?她是我婆妹,我是她娘哥大嫂。她与你血脉相连,她是咱自家人。我作为嫂子,去找她解决一点纠纷,怎么能算求她?自家兄长的事,艳萍她不会看着不管的。”
“那也不行”
“那好,你这样做等于是自缚手脚,任人宰割。你可气死我了。你瞅瞅建筑总公司还有几个何正大?真是迂腐!与敌手斗法,还对自己自己人这样求全责备。亏你还是军人出身,我看你是白做了十几年的教官。”
何正大被这几句话激惹得火冒三丈。“咋说话哩?听你这话里话外,怎么竟都是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人的威风?我看你就差再带点幸灾乐祸了。难道你还非得强摁头,逼我给人家装孙子你才痛快?我看还不如索性离开,跟战友一起办公司去算了。”
秀兰实在承受不起这委屈,气不过便去了卧室。老何知道,刚才几句话太伤人,便跟着到了卧房,说与秀兰听。“就我这点破事,你想他二姑夫怎么可能一点没听说?他建委的那些同事,竟没有没有任何人跟他说么?你信吗?反正我不信。我看艳萍两口子,也就是装不知道罢了。”秀兰知道,老何能过来跟她这么说,也是一半向她妥协的意思。秀兰说:“你去吃饭吧。我安静一会,想好跟艳萍怎么说,我好给艳萍打电话。”
秀兰想着,艳萍在土地局工作,平常工作上的事情和应酬都很多,她好歹也是局长啊,忙是不用说的。我请她出面,也得先问她有没有时间。秀兰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这才拔通了艳萍的手机。艳萍认识显示的电话号码,因而开口便说,“唉,嫂子,你好。”
秀兰心里热乎乎的,秀兰说:“艳萍,你有没有时间哪?”
艳萍说;“嫂子,你别这么客气,一家人可不能说两家话啊,嫂子你有事尽管说吧。”
秀兰说:“电话里不好说。”
“那行,那见面说吧。我现在有时间,好不好呢?还是另外我再约你时间?”
“唉,好,那就现在吧。”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过去找你啦。”
“还是我过你那吧。”
秀兰觉着,既是自己请艳萍帮忙的,就应该她自己过去找艳萍。不应当还叫婆妹大老远的往她这边跑。她花二十分钟洗澡、换衣服,又看了一下包里钱够不够给张传红买礼物的。这些她都注意到了,也知道准备充足了。
临走,看老何还在那闷坐着,说:“快别发愣了,菜可早就凉了。该吃饭吃饭吧。唉,对,有件事我忘了。熊书记打电话找你,说,如果你有时间,晚上到他家一趟,他有话跟你说,别忘了。我走了啊。”
老何没答话,看着媳妇从家里出去。
老何对他媳妇秀兰,心里是没得说。持家、体帖,这些秀兰做的都近乎完美,但老何还是觉出夫妻之间相处得还很不协调。秀兰是那种任劳任怨,但又非常要强的人。对儿子,对丈夫,在生活上都很关心照顾。而且她也不要别的,就是要家人都像她那样,也要都有上进心。老何辞了公司领导的职位,对她自然产生了很大的困扰。出来进去和熟人见面,她都觉得很没面子。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就意识到,她的这个家,非但不是在上升,而是在往下坡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