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胡怀贵:“且不说他(吴智刚)网罗结交的这些打手人众,就说在官场上,这支持他的第一人,当是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汤浚。只不过他不像薛宝贵似的,敢跟人随便介绍这层关系。他表现得相对低调一些。要没有这个伞在那撑着,就他吴智刚,建筑公司车队的一个半吊子驾驶员,凭什么开桑拿洗浴城、开夜总会敛财?他能攀上汤浚,这里面有点缘故。这吴智刚的弟弟吴勇强。有个要好的同学,叫常罗斯。这位常罗斯的姐夫呢,便是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汤浚。借着这层关系,常罗斯也能从外贸部门调入了公安局,而且还当了派出所所长。所以他们才敢不把你老何放在眼里,在你当一把手的时候起哄,现在又给你穿小鞋整你。”
何正大:“这些我以前倒没有听说过,如果早知道我就不辞职了。我哪知道他们起哄意在夺权?那样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胡怀贵:“老何,小弟说句心里话,你可别不爱听啊。”
何正大:“这有什么?你随便说好了;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不妨就怎么说嘛。”
胡怀贵:“你别在吴智刚队里干了,干脆借此机会调走吧,他们兄弟是阎罗王都不肯收留的债主,你终究是缠不了的;依我看,如果不愿意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干脆就调打桩队好了,正好燕州的工程就要开工,过两天桩机就进现场了。老何,还是听小弟一言,自己主动提出来,此次随队开赴燕州多好。”
何正大心里也正有此意,因而十分快慰地说:“好,燕州好。老何还就喜欢出门在外,那个真叫做自在,起码没有老婆在你耳边天天叨叨的烦人了,是不是这个理?大家又都突然成了快乐的单身汉了。燕州好,有酒喝,还有牛头肉嚼……吃过燕州贡院街的酱牛头吗?”
胡怀贵:“小弟没有你老兄那口福。”
何正大:“这是那句话啦,‘牛头肉开锅滚了十三滚,就连神仙都要站不稳哪’,那等咱们一起开拔到了燕州,在晚上不干活的时候,我带你出去逛一逛这在宋代就很繁华的贡院街,还要请你喝酒,嚼一嚼这贡院街上有名的酱牛头如何?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胡怀贵:“老何,提到喝酒,你是有所不知啊,小弟说句实在的吧,小弟这人酒量实在是太次了。你看我平时嬉皮笑脸,什么都满不在乎,就以为我很能耐的吧?其实,我那都是装的,都是唬人的,我是在学你那种睥睨万物的气派,而且还学得走样了,丢你人了哈,你千万别理我那一套啊。真人面前咱不说假话,我这人真的没有你那么勇敢。有人说是熊大胆,这不是一个意思吗?当然,我也不是怂(尸从song)包的那种。咱把话再说回到喝酒上面。我在酒桌上是从来都不敢主动的,也从来不敢造次,不敢惹事生非……在酒桌上,我就是一只给拔了毛的鹌鹑,失去了善斗的本性,几乎完全不像我往日追雌鸟那般生猛。你劝我喝一两酒意思意思,你好我也好,感觉还不错;劝我喝二两酒意思意思,就有点那个脚不沾地,两腿发飘,晕晕乎乎的,像坐了回过山车的一般,吐得个七荤八素的,也不晓得二七是得八,还是该得九了;劝我喝三量酒意思意思,我就能当场秃噜到饭桌下边,用打呼噜的调门唱赞歌给你听了;劝我喝六两酒,请相信小弟的睿智头脑,那根本不是在找我卖酒,而是成心的在治我,想出我的洋像,看我还来不来电,这我基本上没敢跟谁意思过,更没经验过,如果大哥你真想破破这个例,非要当场经验一回,来填补这项演出的空白的话,大概要麻烦你在事后开车把我拉到火葬场去,且看我跟人比赛爬烟囱这最后的高难度的谢幕表演好了。哈哈!这回你知道了小弟我究竟有多大酒量的秘密了吧,老领导?”
胡怀贵这一通罗嗦,真有点“烤”焦了老何的神经,老何直感觉头皮都要裂了,似能闻到一股烧烤味儿。同事一场,一个大院住了多年,老何也总算亲耳领悟了老宜兴的絮叨、胡扯、罗里罗嗦,废话连篇的功夫;当然,还有其打死也不肯回头的造句的狂热劲儿。但老何却说:“那行,我知道了,到时候,大伙一起出去喝酒,我关照你不得啦。”
得此一句话,胡怀贵一怔,不禁有了感慨,老转劲儿随之又喷发了,借机转上一转自是在所难免,还能于暗中拍一拍领导的马屁。“老何,适才听闻仁兄一番话语,愚弟始觉很是符合仁兄行伍出身之身份,遥想仁兄当年在部队带兵的情景,应当就是方才这么个景象哉。由此也不难看出,仁兄是个遇到事了,绝不退缩,喜欢出头,且愿意替兵卒马弁伙夫兄弟们多担待的营中军头大哥的气派。”
“照你这么说,这些年我都不像我自己了?”
胡怀贵适才意识到,虽然自己也算粗通文墨,博古通今,但就是缺少了老何身上的那股子令人信他的夺人的气势。胡怀贵笑道:“咱哥俩先唠到这。老哥,你喝茶;我这下去啊,别忘给我留一口噢。”
胡怀贵屁股拍得啪啪地响,一丝不挂地赴汤滔水去了。老何说:“我躺着等你啊……哥俩今天多叙叙。”
老何躺下了一会,不曾想瞌上眼就睡了,等他被尿憋醒,坐起来便慌忙笈上鞋跑去撒尿;想想自己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这么久,胡怀贵一定早已走人了,不觉有些惋惜,看来自己又得独自熬过等待天黑的这段寂寞了。老何回来看边上有个人马叭着,按摩师正在替他做着敲背的功课。“这位老兄,请问,我这边上和我一事的,你看他是啥时候走的?”
马叭之人的那一嗓子,明显带着跑了腔走了调的沙哑声,但还能听出来他是这样说的:“老何,你睡醒了!小弟没走,小弟要是先走,不得跟你打声招呼嘛……我这不是还没烫好,没烫过瘾吗,奇怪……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提前觉得身上懒了,浑身哪都不得劲,这才上来按摩按摩,敲背解乏……啊,对,对,就这,使劲按!”
何正大听说话的声音不太像,便附身细瞅面前马叭之人,还真是那个紫赯脸的胡怀贵没错,只不过他在洗澡时把脸颊的胡碴用剃刀光干净了。其实就是这么点变化。只因他脑袋后面蒙了块浴巾,并不曾看到他的脸,看到的只有压在他壮硕的身体下面的大肚腩,这才没有马上认出其人,而错把他当成别人了。老何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真是很傻很可笑。“无量佛,洗去凡尘现真身,除却烦恼好自在……二师兄,你这算洗几回澡啊?孙大圣西天取经可都回来了。”
胡怀贵翻过身,拍一拍自己的肚腩,说:“是吗,猴哥都已经回来了,那我也是只洗了一回澡,老板也不能硬要找我大师兄,讨要洗两回澡的钱哪!不管到哪去说,就算说到了高老庄,我可都是好银(人)哪。”
何正大拨棱着脑袋,对他的说法难以置信。“一回澡?你这也敢自称只洗了一回澡啊?!我是三天两头的跑澡堂里泡澡,那种特别经得起烫的,比一般人更经得住温度考验的主,我也是见过的,就没见过像你这号,刚烫好上来,便嗷嗷叫地大呼没烫过瘾的,看来我跟你比呀,顶多也就算是下去湿一湿身子罢了,根本算不上洗澡。”
胡怀贵听何正大满口称奇,顿觉兴奋异常,不免有些自得地说:“唉,老何,我跟你说,桩队这二十七条汉子里面,眼下就有这么三位独行侠,对外号称是功夫了得,独来独往,无人能比。”
老何原来就喜好这样的词,大有提神醒脑之功效,早已不反感胡怀贵的罗嗦,喝了一口茶,便专注地等胡怀贵细数来由。
按摩师的功课已接近收功,见他立定挺直了,微闭双目,随之气运丹田,真是好一派功力非凡的气象。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引起面前的两位客人对他的高看,等他拿上钞票走人的时候,听他发出了一声怀才不遇的轻叹。何正大推想,此人一定活得够憋屈的,因而极不忍心地目送他,直到他走出了包间,老何方才缓缓收回送他的这番关注。那胡怀贵并不曾留意到这些细节,见他仰面躺着,连着响了三通极具个性的喷涕,这才翻身坐了起来,神气活现地侃侃道来。“这第一条好汉,要数浑名浪里白跳、年方二十有二的少年郎,你道他是谁呀?他就是打桩队的新晋少帅队长苗喜山。这位队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酒桌上面行事最张扬;你看他,酒海肉山之中,甭管面对的是樽酒碗,还是口酒坛,苗喜山是一样的从容镇定,来者不拒,既不寒脸,也罕有怯阵。一句话,那叫酒量第一。酒席之上,猜拳行令,过五关,斩六将,确有大将风度。陪酒的功夫,堪称一流。凭着这身功夫,几年下来,浪里白跳助公司拿下多少重要的工程项目,不知给桩队乃至三公司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赢得无数甲方老总的赞誉。不用细说慢表,他还真有蔑视群雄的牛逼豪气。”
何正大以茶代酒,给打桩队的少帅苗大侠捧场,连着竖起大姆指,表示他的认同。
胡怀贵的这张嘴,像破鞋底子抽的一般,一但嘚啵起来,便如深山瀑布,飞流直下,夺人耳目,没完没了。只听他细数道:“这第二条好汉,当数副大队长王老一。你且注意这位的特长。人家练就了一付啤酒当水的肉皮囊,此话有着怎样的一个说头?也就是说,这个啤酒,一旦倒入了王大队王老一的肉皮襄内,转眼间,只是转眼间啊,不会容留超过半小时的啊。这啤酒进了王老一的肚里,转眼间便能生化出涓涓细流的尿来,一泡接一泡的被他往外排空,之后对他的五脏六腑头脑,似乎就再没有影响了。好像被他排空了,也就是一个空了,也就等于重新归零了。这大概就是他比别人更善饮的奥秘所在。所以,这位闲来无事喝啤酒,能从天色微明,下夜班的时候开始喝起,一直能喝到了日头落西的傍晚,还看不出啥时候能够接近尾声。挨家挨户,已经亮灯,在那灯影里,开始忙碌着烧夜饭了,他先生还在那敞着个怀,往肚里兀自倒那不花钱的啤酒。别人花钱嘛,或是公家花钱请客。这王老一,若是赶上黑天晚饭时间跟人坐下来喝酒,若是没人劝阻,信由他喝个痛快,那喝到第二天小学生上课,也算是收场了一回早的。有一次他闲来无事跟人比赛喝啤酒,竟然惊动了晚报记者。据传,记者劝他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这家伙借着喝啤酒得来的气势,一时赚得称霸一方的场面,对于这样的人才,领导总要给他面子的,所以他成了场面上的人物,成了酒桌上能替领导挡枪,为领导赚得体面,并公开成为在酒桌上替领导冲锋陷阵的角。听到没,人都从人物正式修练成角了。在桩队,几乎没谁能镇得住这位角。他那个目中无人,高视阔步,幺五喝六的,令一班过去跟他一起摸爬滚打过的弟兄,在他面前活得好生压抑,一直对他敢怒而不敢言,一直在忍着他,长期活在他王老一这位啤酒霸王的阴影里。这家伙也是孤独无伴,也在忍耐。他忍耐的倒不是别的,不是不能继续升官,不是想去掉大队长前面那个讨嫌的副字,而是苦闷没人能陪他喝这啤酒,其实是没人敢像他那样,一整瓶一整瓶的硬往肚里倒酒,没练过的,这等于是酷刑,你真受不了这个。怎么样,老何?这里不谈官场顷轧,不藏否人物,不做是非评价,不去盖棺定论,单就王老一的豪饮,能够长期独霸啤酒界,无人敢与分秋色,算不算独来独往?”
何正大一再点头,连声说:“算,算,称得上独来独往,无人能比。那这第三条好汉是谁?又有着怎样了得的功夫?”
胡怀贵怪笑着说:“你的话说这第三条好汉是谁是吗?不瞒你说,那便是鄙人。我的夺标项目,就是你方才亲眼所见,我是烫热水澡这个单项赛式的魁首。你听听,是不是很搞怪?很有点与众不同吧?你注意了啊,我这讲的是烫热水澡赛,可不是泡热水澡赛哦。我能让桩队的各路英雄豪杰,他们二十六个人加在一起,跟我个人来个烫热水澡的接力赛,论输者请吃饭。我就赌让他们二十六个人排成了趟,一个挨一个接竹杆的下水,跟我比看哪边的人烫澡的时间更长;老领导看出来门道了没有?他们二十六个人占一边,我一个人独占一边。就是这样。我脑子大概也是进水了吧?说实在的,我当时快把他们二十六个逼疯了。哈哈,他们二十六个,一个个的,打死都不会相信,二十六个人的合力,怎么可能赢不了一个人。所以他们肯定会跟我较上劲,肯定得跟我死拼到底的,情绪上也提前露出了他们全都等着看我死定看我笑话的那种亢奋,也一直都在咬紧牙关坚持,坚定了必胜的信心,感觉胜利在望了,付出了代价就能见彩虹了,作互相鼓劲的V型手势,直到崩溃,直到丧失了宝贵的信仰,直到最后集体烫得憋不住劲了,个个烫得眼前发黑,浑天倒地,蔫拉巴唧,大小便失禁,好不容易从池子里爬上去,摇摇晃晃的却找不到北,那个中暑之后失魂落魄的惨像太可怜了……大家在过后都挺后悔的。当时,若是没有看堂子的师傅上前搀扶,助他们一把力,那是任谁都没本事自己找到自己的坐位了。看吧,为了不输给我这一餐饭钱,就能把咱们人类活活烫成这么个软绵绵的走不好路的怂样子,用王老一的话说,你胡怀贵******何其毒矣!怎么样,老何?”
何正大不住地连声赞赏。“佩服,佩服,真是响当当的三条牛逼汉。”赞过之后,何正大不免有些怀疑,所以又打听:“唉,你这有多大的赌头?置于吗?他们二十六个人,怎么肯这么着跟你玩命?”
“不可思议?太夸张了?难以置信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老何,我是庄家;规则就是,如果我输了,就须得请他们吃二十六场,每场都不得少于十个菜,还得至少有六个荤菜,东北话说,叫硬菜。他们输了也一样。他们二十六人,每人须得请我和大家吃,也是十个菜,共请我吃二十六场。”
“无量佛,总算开眼了,看来你说的这些,竟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而且在我那桩队牛皮人物大全里面有记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