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宋传喜和女儿离开宋湾酒厂回家的路上,遇上了太多熟人异样的目光,父女二人不好停下来,像平常那样,老远的主动和熟人招呼上。今天和人招呼上,面对面的说什么呀?有什么好说的?什么都不说,已经难为情死了。今天只能默不作声地从熟人面前走过,装作没有看到最省事。
到了自己家院门口,没推门走进院里之前,老宋问女儿,“小玉,我听你妈昨晚说,你嫂子是和智刚家里人,一块去金皇冠吃的饭……智刚媳妇电话里说啥了?”
淑玉站在自己院门口,把自己接电话的事情学说了一个大概。
老宋听完,眉头皱得更紧,真正是心乱如麻了。但他却不相信。
“智刚媳妇说,你哥到她请客的地方,找姓敬的打架了?”
“说了!”
“她是听旁人说的,还是她亲眼看见了?”
“智刚媳妇还劝架了呢,那就应该是亲眼见着了。”
“你哥真的跟姓敬的动手啦?”
“智刚媳妇说了,敬云飞是在另一个房间请客,和吴智刚不一路,打架的时候是陈厂长他们拉开的,没有打起来,两边都没有挨着对方一手指头。”
“那人都死了,你哥怎么不跑,还在那傻站着看什么?”
“我哪知道,智刚媳妇也没说,这你只能见面问我哥。”
“我是得问这臭小子……这个……我就弄不明白,这几百上千的人,警察又不认识你哥,怎么就抓了?”
“警察先抓的是我嫂子,我哥上去救我嫂子,就被警察一块抓了。”
“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宋传喜上辈人都没遇上的人命官司,却在今天让他突然给遇上了。他这种只会从老辈口耳相传中,习得个人处世之道的本分人,这回真的是眼见突然没得抓挠了。他所有能力总结的,就是这个事情真奇怪。
回到家里,把院门一关,宋传喜见着坐在小马扎子上,已成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独自发愣的苏桂英,他这一路上压在心里的埋怨话便找着了出口,有得发泄的对象了。“我说不让你和他俩碎嘴,你就没有听过,你偏要按你的臭脾气任性。儿子信你的,夜晚出去寻仇人,到底出了人命啦,你看这事咋办吧!”
苏桂英的脾气,真正是出了名的难缠加好斗,老宋的为人比较爽朗,不喜与人发生口角,他嗓门粗犷,但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你除了见他嗓门亮,你很少见他与人歪死缠的。他把可能发生的争吵,在回家的路上都已提前料想到了。为了不把事情弄到更加难收拾,他得把他家女人推到前台,随便她怎么与娄蓝群互相挖苦对方去,只要她们守住底线,不去揪对方的头发,他与乔福田两个,就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当做看客。亲家之间,有了龃龉,双方都是为了各自的儿女,原本也不算真正的仇敌,一场吵骂过后,又是雨过天晴的和局,何苦来则?女人有女人的不省事的口角之争,想完全避免,那哪可能?可男人总有男人的能不翻脸就不翻脸的怕惹出更大麻烦的心理,需知翻脸容易,收场难,男人一般轻易不翻脸的。
“那能怎么办?我不相信,那姓敬的死鬼,他还真的能赖上咱们!小玉,我叫你告诉娄蓝群,那姓娄的知道她女儿祸害咱们家的事吗?”她说这话,是她从不担心那姓娄的敢上门找她麻烦。她这个打算也很在理,符合眼下的形势,她现在怕的是官家。在苏桂英的眼里,亲家这头并不难对付。只有她们家老宋这样的老实人,才会遇着事了,眉毛胡子一把抓。
淑玉:“碰巧娄姨就和我爸说话,她已经知道了。”
宋传喜真正担心得要死,没准在他家,转眼间就成战场了。“石头他妈,都这时候了,你还敢嘴硬?你就没被这场祸事给吓住?我真服了你了。老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唉,你倒好,你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啊。我不和你说,亲家一会上门,还是你和亲家两口子说吧!你们要是打架,我就使个眼色叫小玉报警!”
苏桂英:“你说话,先要自己想想清楚,我儿子在看守所里面关着,说不定正挨打受罪哪,我哪能心里不害怕?那我也不像你那副熊样。什么见了棺材不落泪,你别张口闭口咒自己人好不好?你自己先要挺住,你不能跳出来当投降派。你说亲家来了又怎么啦?他有言来,我有语去,说到底,还不是他乔家的女儿不懂事,才给咱家惹出这种倒霉事的。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说来说去,肯定是他女儿不好,我就不信,都这时候了,乔福田和那娄蓝群他两口子,还有脸到咱家里,上门不是商量事,不是多说烧香磕头的拜年话,还要上门找事打架吗?乔家的人有那么不识大局吗?”
宋传喜:“事到临了,我不得不把事情想得坏一些,免得咱们家里吃亏。你要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也得做好准备,万一打架怎么办?你不怕人家,人家还能怕你不成?我看,你不如现在就打电话,把他几个舅舅全都喊来……”
老宋说这话,多少还是有依据的。他担心的不是乔福田、娄蓝群两口子,只有他两口子上门,一般打不了架。如果打架,乔家肯定要来很多人,至少乔福田的那三个兄长肯定都得来,还有七、八位身强力壮的堂兄弟,一定也会赶来兴师问罪。其他族人,一般不会轻易来。当然,如果没有周围这些好事的亲戚,平常给出武力仗胆,那乔伊细压根就不敢这么嚣张。
说到族人对族人之间的武斗,宋家自然也不白给。宋家在宋湾群居的更多,在上辈就是大族,这在地名上就能看得出来。宋湾即是姓宋的人多,且是旺族,在上层社会又有立得住的人物,这才得以成为这一方的世家。相传,宋家在清朝出过多位举人,秀才更是异乎寻常的多。只是一九四九年后,他们失去了文风,同时也失去了尚武的传统,聚众打架的事,越来越少见有宋家的族人参与了。
“我看你是神经过敏,死的是敬云飞,乔家更丢人,他还敢找上门来打架?他还担心这事不够张扬,不够轰动吗?你费半天劲,想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你还准备上打架啊?就你,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你是嫌人心里不够烦是吧?”
“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的这张嘴,一直都这么硬,你还知道烦?”
“我不烦,你当我喜欢?神经病你是?”
“爸、妈,你们不要吵了,好好想想怎么办吧!”
女儿说出了他们两口子一直没有想通想透的问题。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你妈我吵架、骂架、打架从来不知道让人,从来也不含糊,天王老子你妈我都没有怕过,可就是打官司,你妈我知道自己不行啊。玉儿,闺女呀,你妈我能怎么办呀?能怎么办呀?这个小屁仔子,亏他还是念过大学的嘞,惹这么大一场祸事出来,谁给他吃的这颗豹子胆?眼见他这是不管他爹娘啦这是!”
宋淑玉:“妈,你说什么呀?”
苏桂英:“你妈我说错了吗?哦,我说错了,这事原本不怨你哥,这事全都怨你妈我,昨晚我不在家里骂他,不硬逼着哄他出去,那就不会有这事了。说来说去,还都是怨你妈我在家里事先给你哥烧足了底火,你哥才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干出这样的事出来,我、我陪他去死算啦,你们不要管我!”
宋淑玉:“妈,你还没有见着我哥的话,自己先这么说了,等于你从内心就相信这事是真的,那我哥在里面浑身是嘴,恐怕他也说不清啦!”
老宋听女儿这么说,有女儿现场做他的脑筋,让他当场发觉,苏桂英说出口的话,里面竟有这样的大毛病,竟也气得他两手发颤,“这种浑人,这种浑人!”
老宋这么一骂,苏桂英几乎自动地回到了平日与丈夫吵架的惯性上了。“我是浑人,就算我是浑人,你能拿我怎么着吧?”
宋传喜叹息:“唉,死人都能让你气醒了。”
苏桂英:“好,就你不是浑人,咱家就你一个明白人,你说怎么办,今天我听你的!”
老宋:“你听我的?现在你说听我的,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不是你天天碎嘴不完,咱家哪能弄出这样祸害人的事?”
宋淑玉:“爸、妈,你们不要没见着我哥的话,自己先替我哥把事揽下来好不啦!哪有你们这样的,还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经过,自己先不打自招了,那我哥他就是再冤,他就算是比窦娥还冤上一千倍,他也没法说清了。”
宋传喜:“你看你,你还说什么?你都不如咱家小玉,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孩子有心眼,你还天天这么嘴刁、刻毒。”
苏桂英:“我说这话,是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说的,有什么好怕的?当着外人的面,我自然不会糊涂,自然不会那么说的。那姓敬的原本就是该死。需知,人作有病,天作有雨。像敬云飞这号人,就是在作死!他死了,那叫活该!”
老宋这一家子人,还没有拿出一个正式的章程,亲家乔福田、娄蓝群就已经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