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这天是周日,也是敬云飞坠亡事件的第二天。陈哲厂长原本就该休息,不用上班。但他打算来厂子里看看的,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和当晚都在场的几位科长说了,却没有得到大家的理解,更不要说举手赞同了。他是想在厂长办公室,临时开一个,只有四、五个人参加的会议,这当然是他在周日出现在厂子里的一个小借口。他想在开会之前,先派人去请宋朴石的父亲老宋来厂长办公室,陈哲厂长就可以当面向老宋介绍昨晚发生的事情了,请老宋说与乔伊细的爸妈也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昨晚和他一起吃饭的科长们,当时都劝他不要去厂子里……陈哲厂长当然明白几位科长的心思。他们几个人简单通个气,当场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有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匿名打了一个向警方介绍情况的电话。这是第一个决定。这个决定的直接后果,就是宋朴石工程师和乔伊细被办案的民警引为嫌疑人,并当场予以拘留。亲眼目睹了宋朴石和乔伊细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被拘,他们总感觉,先前打的那个电话,已是无异于告密。陈哲要亲自面见宋朴石工程师的家人,也是想显示身为厂领导所应有的关心,本身确无其他含义,但,他的几位重要心腹,却各自都有不同意见。
财务科长陈新良,最先表达了不同意见,“不好吧!不知怎么了,我心里现在突然直发慌!”
销售科长袁宽,紧随其后,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再想想看!”
厂办主任说:“你们……领导,哪边人多,我最后站哪边,因为我本人对这个事情无所谓,我不持立场,请原谅!”
他这句话最气人,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是实话。所以他并没有当场受到任何一方的责骂,或许两边都真的需要他这一票。
三把手刘健副厂长说:“我的意见,也是再研究研究!不忙不忙!”
转了一圈,问题又回到了第一个提出不同意见的陈新良这里,大家还是得看他而不是陈哲厂长怎么说,因为他们还都有最起码的道义心理,这主要是那个恼人的电话,就是陈新良在众人撺掇之下打的。所以他竟成了比陈哲厂长还要有发言权的一方了。事情就是这样。
陈新良:“也不是我要怎么样,主要是报警电话是我打的,决定是咱们大家的,当然我也是赞同的,正因为赞同,我才同意给公安局主动打了电话的,这是前面的话。我后面自然还有话说,如果现在大家不一致,那可能有一天,就得是我一个人来扛打这个电话的事了。小宋的老娘苏桂英,在咱宋湾酒厂,可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惹的,我今后怎么办?她天天找上门来骂我怎么办?我可是不得不这样想的。”
他说这话,自然不是给陈哲一个人施压,他是同时给在场的所有参与讨论的人施压。
陈哲也不是一个听不得不同意见的人,他在被迫作出妥协时,还是生气地说出了大家都不愿意说的,一直顾左右而言它的矛盾心理。
陈哲说:“我们都在现场,真的没法在回到厂子里时,公然推说不知道。既然知道,一个厂子的职工家里,发生了那么大一件事,我们却没有一个人去报个信。报个信,实际没什么,合理合法,又不干扰警察破案,但我们为什么不能达成,像前一个决定一样高效的决定呢?很简单,就是这个决定,与前一个决定存在着冲突。实质就是这个……咱们这些人先告密,造成宋朴石两口子被拘留,然后再送关心,心理上就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对吧?”
众人以同样的语气,只是稍有差异的用词说:“真是这样的呀,咱们只好集体装作家里有事,只需要在星期天这一天,咱们都不进厂子里,让这件事自然发酵,自然扩散,时候不会太长,宋家和乔家,肯定也就都知道了。”
陈哲和手下的几位科长的第一个决定,造成了宋朴石和乔伊细的被拘留,因为第一个决定,给他们内心造成的压力,他们采取了一个回避的态度,这又促成他们共同作出第二个决定,就是全员回避,隐形一天,这才造成他们集体失音。
……
六月二十一的一大早,四千多人的宋湾酒厂,仍有多达一千三百人要上早班。宋朴石的父亲老宋,就该着他今天上早班,乔伊细的妈妈也上班。这天早晨,他们就奇怪,不知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宋湾酒厂的厂子里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常特别的事情,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神经兮兮地说着什么事情,但一等他们想过去听一听,想赶过去凑个热闹,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人立刻散开了。他们就觉得,这怎么像是在说他们的家庭或是儿女。实际情形真是这样,因为陈哲厂长他们共同失声,造成最应第一时间得信的人,反倒临了什么都不知道。这天早晨,已成全宋湾酒厂尽人皆知的爆炸新闻,宋朴石的父母和乔伊细的爸妈却一点都不知情。又因为他这又是牵涉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大家都要觉得比较碍口,见了面,既便看出来他们两家的人还不知道,也没人敢轻易地上前直言相告,这或许也是造成此种信息传递过程中形成灯下黑的又一惟妙的原因吧。
乔伊细的妈妈最先忍受不了,她主动去找老宋。“老宋,我家细妹,昨晚在你家,是不是生气打架了?”
老宋宋传喜心里很吃惊:“没有啊,哪有打架?你听谁说的,蓝妹?”
被老宋喊做蓝妹的,细妹的妈妈娄蓝群,很奇怪地说:“唉呀,你是木头人哪,你看不出来,你刚走过去,那么多人都是在说你,我都是亲眼所见的,人家真的都是,在说你家里人的呀!”
宋传喜:“蓝妹啊,我也是奇怪啊,我看着人家都是在说你家呀!”
娄蓝群:“老宋,你莫要说慌呀,人言可畏呀,有什么事,你要说实话哟!”
宋传喜:“我说实话,就是你女儿昨晚没有回家!”
娄蓝群:“我女儿没有回家就能出乱子?你说得仔细哦,你家小宋,我女婿回家了没有?”
宋传喜他都不知道到底什么事,说的全都是实话,“他俩一夜都不在家!”
这时候,只见宋家的小女儿宋淑玉慌里慌张地找来,就见众人指指点点地在说。娄蓝群受了大环境的暗示,“哦呀,我明白了,原来是说你女儿呀,我可吃了亏哩,一大早弄得我脸红心跳的,大家都是亲家了,还那么作假,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多省事,叫人猜来猜去的……”
宋传喜有些生气地说:“你说什么,我哪有不把你当做亲家了?我有话都是直说,哪有让你猜来猜去的?老宋家的人,又不做亏心事,干嘛要哄哄瞒瞒的。”
娄蓝群原是要走开,心里想得给亲家留些脸面的,临了听老宋这么赌气,便借口和宋家女儿打招呼,却挪步又回来了。听她故意小声嘀咕老宋,“听你女儿怎么说吧!”
宋淑玉来到近前,见她脸色难看,几乎没了血色,显然是紧张造成的,“爸,别上班了,赶紧回家吧,我哥出事了!”
宋传喜:“那我得找人请假呀!”
宋淑玉:“回家打电话,让你徒弟、班长替你请吧!”
娄蓝群:“老宋你赶紧跟闺女回家吧,我去找你班长替你请假!”
宋淑玉“娄姨,你也请假吧,我嫂子也出事了,你赶紧告诉我乔叔,今天也不要上班了,一起来我家商量怎么办吧!”
娄蓝群:“宋姑娘你怎么说话呀,我家细妹能出什么事?你不要咒我们家人哟!”
宋淑玉:“娄姨你不要生气,怪我不会说话,其实也没出什么事,就是我哥,还有我嫂子,现在都在看守所里面关着,这是昨晚上的事了,全宋湾酒厂的人都听说了,就咱们自己人还不知道!”
娄蓝群难以相信,“那你听谁说的?你怎么知道的?”
宋淑玉:“我是伍香珍,刚才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刚打电话,我是刚得信,我妈就叫我顺道告诉娄姨也知道这事。”
娄蓝群:“姑娘,这不能是开玩笑吧?”
宋淑玉:“谁拿这种事开玩笑……娄姨,不会的,伍香珍啥时候办过这么没脑子的事。伍香珍说了,当晚告诉咱们也没有用,反倒让一家老小都得多受半夜的罪,人家这话也在理。爸,走吧!”
宋传喜站得离女儿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问:“到底什么事,两口子打架没见过闹这么大的!”
宋淑玉:“当然不是打架,那个敬云飞,就是妈妈天天诅咒的那个外乡人,昨晚跳楼死了!”
宋传喜气得直跺脚。
娄蓝群慌里慌张地去找他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