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坠亡事件层层上报，很快就报到了汤峻这里。他一连接了政委樊光明、副局长程显达、刑侦支队长丁海龙、特勤大队长曾凡四个电话，向他通报警情，和及时反馈来自办案现场的信息。他们几位，都是必须与他这位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局长日常保持热线联系的同僚和部属。所有的班子成员，他们个个心里都十分清楚，摆在代理一把手汤峻面前的，也是他在一九九八年的最现实的盼头，就是希望在黑龙潭市人代会上，顺利通过提名他为正式局长的人事议案，从此去掉头顶上的这个讨厌的代字。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出不起差错的。地方上发生大案，既是危机和挑战，同时也是立功显名和成就自我的机遇。
汤峻听完电话，便说：“易策兄，看来小弟，今晚不得不少陪了。出了这样的事啦，一把手阎书记都被惊动了，要边市长代替他来了解情况。今天值班不值班的班子成员，现在全部齐聚这里了，都在咱吃饭的金皇冠楼下等着哪，就等边市长来了。易策兄，我这就要公干了。这真是‘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还真是有点这个……身不由己呀。”
汤峻言称的边市长，实际是排名第七的副市长，大号叫做边锋。
阮易策：“咱俩都一样……汤局汤老弟，我看你忙你的吧，工作要紧，出了这样的案子，你总得亲临现场，亲自指导手下查案的。我这也是要走的，依我看，咱们今晚不如就此散了吧。”
两位领导离席走过之后，吴智刚挥挥手，季嘉年、季嘉月扭身跟着伍香珍及三位姑表一起离开了金皇冠，哪也没去，就在金皇冠的门前的大街边分手，便各行其是，各自回家了。
客人都走了，吴智刚却在这时接听一个，自称是曾凡大队长的电话，通知他留下来等办案人员即刻到十一楼问话。吴智刚等了有十多分钟，就有警察找来了。来找吴智刚问话的，倒不是别人，就是今晚接警后带着三位手下赶到饭店抓毒贩的屠豆中队长。
屠队长：“你是今晚和俺汤局吃饭的，是俺汤局长的朋友，客人除了阮主任是领导，其他银（人）都是你请来陪两位领导吃饭的。介（这）些银（人）要不是你亲戚，要不是你朋友。所以俺就没得办法了，就得请你协助调查。介（人）样吧，你看你给俺写份证明材料中不中？重点豆（就）是那仨TJ腔的唐山银（人）或是唐山腔的TJ（人）银。兄弟也是领了命了，不得不如此。那话说哩，你这是领了谁的命了？豆（就）是俺特勤大队曾凡大队长，还有俺汤局的命令。俺来的时候，实话告诉你，也是汤局当面指示的。刚才叫你晚走一步的电话，豆（就）是汤局叫曾凡大队长，当着汤局的面给你打的哩。介（这）也是例行公事。你看咋样？介（这）以后查案，要是牵扯到谁，那豆（就）对号入座，八成豆（就）要找谁哩；那要牵扯不到谁，那谁还不豆（就）趁早蹽了是不是？”
吴智刚想想也是，不答应他吧，那他屠队长今晚不能放我过关哪，反正上头有汤局替我扛着呢，就照他说的，给他如实写这个书面材料，也不怕他什么。反正你一个不捏毛的中队长，你只能仰脸看上头的脸色行事，你又敢翻出什么花花来？
吴智刚拿出他在三公司当车队调度时，所熟练掌握的写材料的本事，坐下来，执笔在手，刷刷地，不到三十分钟，一篇完整的证明材料便完成了。他颇为得意地从头至尾又细读一遍，瞅着没什么文法方面的问题，便打算交给屠豆中队长带走了。这时候，韩天保打电话过来。
“吴总，听说汤局安排手下，叫你写什么材料是吧？”
吴智刚明知道韩天保神通广大，却还问：“是啊，你怎么知道？”
韩天保并不跟他客气，直接问：“写好了没有？”
吴智刚心里感到颇不开心，认为领导不相信他的文字水平，担心他写不了，所以问他写好了没有。可能替他找着了代笔的人，替他来完成这个任务。吴智刚自我欣赏地说，“早写好了，这有何难？我现在正在看最后一眼，马上可以交给屠豆中队长带给领导交差。”
韩天保电话里下了命令哩，“你写的材料，先不要给屠豆看，你先不要给他带走，一定先给领导过目，替你把关。你可不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可不能给领导添乱。”
吴智刚听出来，韩天保的话里隐含着严重警告，心里不禁格登一下，头上就冒出了冷汗。
吴智刚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把已经写好的证明材料，叠好装入裤兜里，过去找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他的屠豆，商量说：“屠队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今晚酒喝得有点大了，脑子实在不行，提笔忘字，我回家去写，明天送你办公室吧！”
屠豆巴巴嘴，说：“那你说明天，那就明天吧，只是咱俩的说法得一致，不然我不好交差啊。”
吴智刚连着点头，“一致，一致！保证不得和你说的不一样，保证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屠豆先于吴智刚下楼，找领导复命去了。吴智刚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哪地方不对，刚才真的不该小看这个事的影响。现在从汤峻如临大敌地把关来看，自己着实太鲁莽了。错不是韩天保的电话提醒，自己闯祸了都尚且不知道。吴智刚毕竟是日常看惯了领导眼色行事的人，他准备给自己留一手，待会见了汤局，就慌称没有动笔。没有别的，就是听听领导有什么想法，然后回家再按领导的具体要求另写一份完事。
吴智刚待离开十一楼时，早有十数警察在十一楼各处查看，还有数名警察在楼顶查看。吴智刚跟随闲杂人员一起，也想涌向十一楼顶看看，却被值守的警察拦截。十一楼的走廊里，到处都是好奇心旺盛的闲人，在那东瞅瞅，西望望的。吴智刚等到上行的电梯，却见屠队长又回来了。“屠队长，看到汤局了吗？”
“我刚才下去的时候还在，现在走了……”
“走了？有没有留话给我？”
“不知道，应该没有，他忙哪，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智刚一拍脑门，心说话，“我干嘛要问他？这不是找废话吗？我且到局里，当面见领导，当面请示去！”
大街上的人潮，虽然已经退去大半，但仍显得比平时要多得多，仍有三五成群的人，听说有人跳楼而赶来想要看个究竟，此时，敬云飞的尸体早已移离现场，嫌疑人宋朴石、乔伊细也都去了看守所……
黑龙潭市公安局大楼，是一座十六层高的建筑。其中，局长室和政治部都设在八楼。吴智刚打的来到公安局大院，在门口登记之后便直奔八楼局长室。汤峻见他来了，却说：“你怎么来了？”
“我有一事弄不清？想当面请教领导示下。”
“你当你的老板，做你的生意，敬你的财神爷，跑我这里干嘛呀？你跑错庙了吧？”
“曾大队叫屠队长直接找到我，要求我写一份，关于我那三位姑老表身份的书面证明材料。”
“你不是已经写好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写，所以还没有动笔。”
“我听说你已经写好了，怎么又说没有动笔？”
“写是写了，但没有写好。我不放心，所以过来当面请示！”
“你不要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嘛，事情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既然写了，那就拿给我看。难道你跑来一趟，不就是要我看的吗？”
“确实是给领导看的。”
“那还废话不完！”
吴智刚只得心神不安地把他写好的，已经签上大名的证明材料，从裤兜里掏出来展开呈与汤峻面前。汤峻断断续续地念道：
“兹有大兵、仲兵、从兵……男，二十四岁，家住LN省SY市南道里大街新丰……该男曾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八来本地（黑龙潭市）访亲……该男是我老姑的第三生孩子，即是我的表弟！证明人吴智刚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日……”
汤峻：“不错呀，写得真不错。我还真没想到，你吴智刚对这类陈情说事的官样文章，倒也真的不陌生……”
吴智刚：“瞎写，领导表扬，我真不好意思。”
汤峻：“我忘记了，你当过车队调度员，每个月要作报表，季度和年终，还要写工作总结，所以你什么都能自己来两下子，早就练就了两把刷子，基本上不用张口求人，你这个就叫做二傻子吸鼻涕，你是自产自销哇。”
汤峻当面这么调侃他，自有一种随意在里面，或者自有一种亲切在里面，吴智刚心里便又错以为没事了，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或者是韩天保鹦鹉学舌，转达有误，无意中添加了此种紧张。心情没有大好，但确已经小好起来的吴智刚，顺着汤局的玩笑话说：“在车队当调度，就是锻炼人！要不我哪有这种自产自销的能力，你说是吧汤局？”
汤峻：“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原是何正大提拔的亲信……那何正大的文水，可是出了名的高哇。能被老何亲手带出来的人，那水平自然也不赖呀！这人哪，关键得看你跟着谁混，是不是呀？如果投不到好师傅，那基本上这辈子可就打了水漂了。”
吴智刚：“汤局是大海，我就是一只小船。说起何经理，记得何经理在十年前，就常夸我有三快：腿快、手快、脑子快。腿快是说我勤快，不怕给领导跑腿；手快，是说我写写画画的快，报表快，总结写得快；脑子快，是说我能紧跟领导，理解的快……”
汤峻：“所以你什么都会，动作也特别麻利，而且都不用了解领导有什么想法……”
吴智刚：“想法有啊！我有想法，吃饭的时候人多，不好意思说；想法就是，今后在发财的路上，还请领导多多地照顾小弟。”
汤峻：“我照顾你，谁照顾我呀？”
吴智刚：“领导你放心，你指哪，我保证打哪！”
汤峻：“你可真够全乎的！”
吴智刚自觉得头皮一紧，心里说：“……这咋整？这是在当面挖我的脸，这哪是表扬哪？”
汤峻再没有耐心，敲着面前的桌子说：“吴智刚，今晚我真服了你啦，你听话都不听音吗？你知道吗，你请的这顿饭，吃得我到现在还在反胃哪！”
说到这，好像更来气了，见他抹下脸，用力一拍桌子，呵斥道：“好你个吴智刚，抓紧去把你那仨姑表兄弟带来见我！一时三刻见不到他们，我立马拿你是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