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几天,长一没有回城,而是直接住在了四方落苑。
长一料想的没错,延渡的确是准备了两个人的东西,这里的所有,都只不过刚刚好够两个人吃穿用。
延渡在四方落苑里不仅种了长一喜欢的果子、花草,还辟了几块地,种了些时鲜的蔬菜。
这里时光,除了修剪花草,就是打理田地。延渡看起做得很顺手,看着他忙碌的身影,长一却忍不住一阵心酸。
这一切,不过是延渡逃避现世的无奈。这里没有他的光明正殿,没有香火缭绕的佛揭,甚至连香炉都没有。
转头长一又贪婪的想着,就这样没有纷争的日子,只有她和延渡两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战场上的血肉横飞,没有荣耀,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好。
然而一切,都逃不开另一个现实,宫长一,她始终都是大泽的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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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轩找到四方落苑的时候,已经是长一回来的第五天了。
宫长轩在长公主府一边处理朝政,一边等长一回府,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不见长一的身影,终于按捺不住找到于归山来了。
宫长轩看到宫长一第一眼的时候,宫长一正慵懒的躺在梧桐树枝干上,拿着一个酒壶喝的微醺,眼神迷离的看着树下捡拾花草的延渡。
“长姐。。。”
一声呼唤惊醒了险些入醉的长一,这一场,才是逃不掉的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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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找来,是我没有想到的。”长一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的说道。
“令巾帼折腰须眉,乃出世之妖僧。”宫长轩目光凝重的看着长一的背影,咬字清楚的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长一身躯蓦地一震,“他们,是这样说的吗?”
“整个上青城都在传...不...是整个大泽,朝堂亦如是。这便是驱逐延渡法师之时,迟丞相所言。”宫长轩不忍道。
“哼。。。”长一冷哼一声,“他的确是妖僧。不然怎么会让我这样愧疚、这样低眉顺眼去祈求。他的长相本领,也让他有资本,做这个妖僧。”
“长姐,宫中气氛有些不一样,你要小心些。”长轩忍不住提醒道。
“流言全都是冲着延渡去的吗?”
“是。”
“我知道他会不择手段,不知他一国之君也会有这样下三滥的时候。”
“流言是从军中传出,宫中还流出了些其他的言论对长姐不利,不过都被掩盖了。”
“宫中。。。”
“是。”
长一微微一愣后,回过神来狐眼一收,淡淡说道:“你是皇帝,唤我封号即可。我知道你心软,却不知道你连皇宫都控制不了。”
宫长轩苦涩一笑,“我本是匆忙之间被推上位的。即位时长姐在外征战,不在宫中,祸福难料的情况下,本来有所忌惮的人,也都肆无忌惮了。”
“我答应过你,会帮你坐稳这个江山,但要怎样去安天下,那就是你的本事。”
“长轩明白,长轩这一世已经没有退路,只有长姐可以给我一丝喘息的空间,长姐,别太快把我推出去,好吗?”
长一回头看着长轩嘴角的苦涩,心里一阵不忍。
这个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弟弟,除了自己,已经没有别人了。
“长姐答应你。”
话落,两人视线对视,坚毅、苦涩、野心,都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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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临朝,跪。”
一众华服官员匍匐在地,高座上的宫长轩看着长一步步靠近大殿的尊贵身影,仿佛在黑暗里找到光芒一般,第一次有了当皇帝的底气。
退朝后,轩帝陪同长公主来到皇陵寝地,拜祭先皇凤后。
进入陵寝后,长一一路步行,两炷香的时间,方走到一扇新寝的面前。守陵的人见到长一及轩帝,立刻跪下大呼“万岁。”
长一怔怔的看着冰冷华贵的陵寝,想起临走时母后还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言语间有多不舍得。长一以为完成父皇母后的心愿就是孝顺,从小到达她都是这样做的,却没想到会连父皇母后最后一眼都见不到。
打开双手、抬头闭目、上前、双手向前、跪、拜。。。
标准的祭祀礼,长一一步一步磕到陵前。衣诀翻飞、黄土拂面、幡旗猎猎。。。那一幕画面,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那是一个骄傲的人的忠诚和懊悔,任凭陵风萧瑟,那种浩大而沉重的仪式意义,谁都不敢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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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了皇陵?”
“是的,公主。”
泽宫一处清丽的宫殿里,问话女子拿着剪刀,剪掉最后一株开败的芙蓉。
“面对衰败的花朵,她会怎样做呢?”
宫长安将剪刀放回身后宫女手中的托盘上,看着满地残花败叶,没有表情的问着身后的宫女。
“若是她,会将花茎连根拔起。”
身后的宫女恭敬回道。
“是本宫,还不够她狠心?”
“公主。。。”
“准备动手吧,夜长梦多。”
宫长安冷冷的交代一声,拂袖而去。
“诺。。。”
长一回宫后,日日忙着清理着宫长桓及贵妃遗留下的旧臣及各方势力,为宫长轩清路。
没了司钤和司里两个得力干将,只有持明一个人,难免力不从心,长一无奈从军中提拔了几个自己的人,来处理一些外务。
“现在想安排祁乾那边的人有些力不从心,先处理好内务,你派人盯紧他们的动作就是,不必理会。”
“是。”持明拿着密信,微微颔首。
“云帆那边如何?”
“祁皇没有出手对付云国,有些反常。但是云将军也没有掉以轻心,部署了一些兵力在泽国与云国边境,以防不测。”
“云帆沙场经验丰富,你有时间多跑几趟去跟他学学吧。我不担心祁乾对云国出手,我只担心他不出手,就被动了。”
“持明明白。”
“你去休息吧,今晚本宫就宿在宫中,不回府了。”
“诺。。。”
持明转身走出大殿,刚打开殿门,又转过身来,“殿下。。。”
长一抬头,越过各式奏报,看着持明神色犹豫的样子,猜到一分。
“长安动手了?”
“安公主的人还没到于归山就被截获,没能留下活口,但看洗掉的刺青痕迹,都是太子旧属。”
“她没有自己的人,利用那些残兵败将也能将这潭水搅浑。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妹妹,看样子还是个很聪明的人物。”
“但始终都不如自己人可靠。”持明说道。
“你看着办吧。只要不闹出大动静,我现在需要清净。”
“属下明白。”
“嗯。。。”
夜深入更,月光都没有一星半点。
长一看着深宫繁华,却如此恐怖可怕。
“长姐。”
长一扭头看见宫长轩拿着两壶清酒,一身轻衣飘逸,歪头浅浅一笑的样子,想到自己及笄典礼那夜,长轩也像今日这样,拉着自己找地方偷懒。
“来了。”
长一伸手接过长轩手中的酒壶,又换手拉着宫长轩上了宫墙。
两人并肩坐在护城河墙上,像小时候长轩偷懒功课,长一也瞒着父皇母后带他深夜跑到护城河墙上眺望上青城的灯火一样,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吹着冷风,却无比惬意。
“还记得小时候,长姐喜欢看高楼上的红灯笼,父皇便命人在宫中建了锁月楼,挂满了红灯笼,一到夜里悉数点亮,红光烨烨似火,好不壮观。”
“当然,锁月楼的灯火,站在上青城门外都看得见,却谈不上什么壮观。”
“锁月楼虽华丽高大,可长姐还是喜欢夜里偷偷带我来这城墙上,坐在上面看上青城墙上的巡夜灯。”
“你可知为什么?”
“长姐从小承受的,比我一个男儿还要多。长姐看的不是巡夜灯,是边境、是万家灯火的安宁、是毕生所望之远方...”
“不。。。我只是在想,巡夜灯八面玲珑的精致外观,却可以在城墙上随风曳曳生辉,如此也比我深宫桎梏自在得多。那里吹来的是山野之风,锁月楼只有高寒,纵然红灯成线,哪里比得上烟火间的戚戚之光。”
“长姐,若有一日,能助你卸下这一身战甲,拥曳火而眠,那便是我宫长轩今生最大的快乐。”
“长轩,你长大了。”
长一看着长轩的模样,已经不是离开之前那个青涩的亭亭少年。
“长胡子了。。。。。。。。”
“噗嗤。。。”
“哈哈。。。”
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长轩摸摸扎手的下巴,“长姐是说我老了?”
“嗯。。。不不不。。。你若老了,长姐岂不是更老。”
“长姐不会,长姐这一世,会一直都活成长姐想要的样子的,有谁人可比长姐的风姿?”
“长轩。。。”
“嗯?”
“从此,深宫,只有你我姐弟;朝野,亦只有你我君臣。再无其他,你可明白?”
“长姐,长轩明白。”
“该付出的,长姐都失去了;该承受的,长姐都接下了。从来选择都是上天做媒,我别无他法。这一生,从灭祁开始,我想要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到时候,无论我做何选择,你不干涉!在此之前我用何手段,你不过问!所行,不能。你可答应?”
“长轩答应!这一世长姐无论做什么,长轩都不会反对!”
宫长轩看着宫长一的眼睛,信誓旦旦。
他不知道,这一句誓言,是胸有鸿鹄的承诺,也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诅咒。
长一看着轩帝的面容,苦涩一笑,拍拍他的肩头,举起酒壶碰撞,一声清脆,像是在誓言上面,盖上了一个特殊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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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墙上下来,侍卫带走微醺淡淡长轩。长一一个人拿着酒壶,拖着疲惫的身子,就着泪湿的衣衫凌乱,满宫里落寞。
锁月楼的灯火,拉长了长一寂寞的身影。她一步步踏上城楼的台阶,又一步步走下台阶。
“从此,天下广袤,你我二人也再无倚靠了。”
四方落苑是延渡无奈的归宿,而延渡却不能是自己的归宿。自己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除非魂落黄泉,这世间再不能给她自由了。
一声语寂落寞无限,扬起初秋的阴冷,拂过耳边细语的青丝,它不能陪着延渡变成白发了。。。
四方落苑中,延渡立在庭中梧桐顶上,遥望着锁月楼的宵火,却看不见那个可怜的人。
送她回来是自己的选择。逍遥江湖是不可能的,纵情田野亦是不可能了。这一番去了宫闱,再回来或可得片刻依偎?但终究是还不清了。
末末一声长叹:信风不起长夜雨,宫墙山野冷霜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