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天光比平原地区要短许多,红日转到西方不久,挂在天空还老高,就被西山迫不及待地一口吞掉了,夜色如大网一般从天空撒落下来,不一刻便罩住了整个村子。
郭启明让司机将奥迪车踅到村后,在一道土坡前停下来,郭启明趁着暮色中的微光,爬到土坡上去看养父养母的坟,动手拔掉坟头上的几棵已经枯萎了的高高的狼尾巴草,旋开一瓶茅台酒倾沥在坟前,又摆上几盒时样糕点,连鞠了三个躬,然后离开。
他让司机将车子开到村东头老宅子那里。
这片宅子虽被四位叔父霸了去,但因分配不公,仍废置在那里。
土墙早被雨水淋坍,院落里生满衰败的杂草,堂屋和两边厢房的门窗不知被谁卸走,像一个人张着嘴巴、瞪圆了眼睛站在那里,平空里生出几分阴森可怖来。他披着夜色默立了一阵,心头忆起了旧日生活的一些场景,胸中不由五味杂陈。
几位邻居打车灯里看到是他,飞跑去他的几位叔父家里报告。不一会,他的二叔、三叔、四叔、一大帮堂兄弟们及众乡亲,吵吵嚷嚷地围拢过来,高声和他打招呼。他赶紧从遥远的思绪中逃回来,回答大家的问话。
几位叔父和堂兄弟们以为他是专程回来看五叔的,都很高兴,一起拥他往五叔的院子走。他也只得去了。
五叔仰面躺在当门的一张单人木板床上,脸是青灰色的,眼睛塌成两个深坑,肚子鼓得孕妇一般高,疼得呲牙咧嘴地不住呻吟,吓得他两个小孙孙扒着门框,不敢到爷爷床边去。
五叔听到有人进来,从枕头上偏过脑袋,拿眼睛寻找进来的是谁。他看到了郭启明,郭启明正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他嘴里念叨起来:“是明明吗?我的乖孩子,你可回来了!”说着朝这位侄儿伸出一只干枯的手。郭启明没接他的话,也没让他握自己的手,转过头同五婶说话。他问五婶:“什么病?”五婶抹着眼睛:“肝腹水。”“为啥不送医院?”“钱一分没有了,叫医院撵出来的。”郭启明拉开手包,捏出几张纸币递给五婶,再没讲别的,抬脚出了屋子。
二叔、三叔、四叔、五婶并一干堂兄弟们追在身后,挽留他多坐一刻,喝杯自家炒制的山茶。他一概谢绝,推公务繁忙,须马上赶回省城去。奥迪车发动起来,他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头也没回。他实在不愿同这些人多谈。车子拐向来时的路口。
许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脾气怪怪的,孤僻冷漠,在校园里或单位里,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从无真正的朋友,现在推想起来,应该跟这个从小相处的大家庭有关系。几位叔叔看不起懦弱的养父养母,有意无意地合起伙来,欺负他们一家三口,他自幼就是在恐惧和眼泪中长大的,小小的头脑里积累起太多的仇恨,无处消释,一度曾梦想自己变成超人,将叔叔们全数杀光,那才痛快!现在,他长大了,也强大了,叔叔们也已向他低头了,可他仍不能弥合心中的伤口。也许还需要长长的时间吧。培养仇恨,只需一瞬间,而消除仇恨,可能需要漫长的一生。
奥迪车在郭启明的指点下,朝村子西南角的一户人家驶去,他要拜访自己的小学老师、同时也是父亲好友的郭德祥老人。这才是他今天回郭家峪的真正用意。
郭德祥和老伴两个人刚吃过晚饭,正坐在电视机前看黄梅戏,听院子里的狗突然吠起来,就走出屋子看是怎么回事。外面院门在响。喝住狗,穿过院子去开院门,拿手电一照,看见了郭启明那张灿烂的笑脸,连忙将郭启明和司机让进家里来坐。
郭启明从车子的后备箱里取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提到屋里,给两位老人问好。他读小学那阵,家里困难,郭德祥老人资助过他,待他如慈父一般。
郭德祥老人与他养父同岁,身体却极是硬朗,如今每天还能爬山打拳呢。
泡上茶递在手里,彼此寒暄过后,郭德祥问郭启明此行何事。
郭启明让司机去门口看着车,别让小孩捣乱。
支开了司机,再无生人,郭启明向老人问起自己的身世问题。
老人慢慢啜完一杯热茶,结束了自己的犹豫,决定全盘告诉他。——
郭德玉的老爹是开油坊的,家里很有钱,在郭家峪乃头等人家,不料母亲去世早,爹续了个小老婆,又生下郭德玉的四个弟弟,这四个弟弟娇生惯养,打小就跟郭德玉合不来。郭德玉长到十八岁上,爹给他定了一门亲,那女子是吴家峒的第一枝花,惹得几个弟弟更是嫉妒。转过年,新媳妇娶进门,老爹不出三天却死了,后娘恨新妇命毒,克死公爹,经常揪着头发打她,几个儿子也常常帮忙。郭德玉两口子没办法,就要求分家单过。后娘一根绳头也没给他们,就将他两口儿赶了出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郭德玉先借了生产队的牛屋住下,然后将村东头的一个水塘填平作了宅子,亲自动手拓了几十块土坯,又从山上采来木石,才盖起两间矮屋,度起日月来。
郭德玉虽然人老实,不爱说话,却性子极是要强,拼命在田里劳作,巴望日脚好一点,不让弟弟们低看。却不料,老天爷偏偏捉弄他,老婆娶来十几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几位弟媳更暗中讪笑。郭德玉不由万分懊恼,他没念过书,没有文化,不认为这事有自己什么责任,遂埋怨起老婆来,生老婆的闷气。郭德玉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生气的方式就是离开老婆,离开南部的这个小山村,到皖北的一家建筑工地做泥瓦匠。
这年春上,郭德玉又离开郭家峪,到北部的阜阳去做工。老婆在家又因一点琐事,被郭老五打了一顿,她便锁上屋门,哭哭搭搭到阜阳寻郭德玉,在郭德玉干活的那家工地旁边,租一间小屋住下来。
那年郭德玉的老婆,虽然三十好几了,但由于生了一张好面孔,皮肤又白嫩得细妹子一般,再稍微收拾一下,并不显年龄大,走在街上扭呀扭的,还跟个俏姑娘似的。
在郭德玉两口子的租屋对面,也租住着一个人,此人是外乡的一个牲口贩子,二十七八岁,高大英武,能言会道。郭德玉天不明就到工地上去砌砖块,天落黑才回屋,扔下老婆一人在家。对门的牲口贩子经常帮她劈个劈柴,扛个米袋子啥的,一来二去两人好上了,郭德玉的老婆很快就肚子鼓了起来,郭德玉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喜之不尽,活也不做了,带老婆回来郭家峪,给她买好吃的,整好喝的,伺候她养胎生孩子。次年春上生下一个儿子,取个学名就叫郭启明。
本来一切平安无事,却不想那牲口贩子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找上门来了,要带走郭德玉的老婆,村人这才明白了郭启明的来路。
郭德玉的老婆向那牲口贩子哭了一场,牲口贩子明白到她的苦衷,叹着气离开了郭家峪,从此再没有来过。
郭德玉了解到内情后,并没有一句责怪老婆,恩爱如初,一家三口平平静静地过起了日子。村邻乡亲都知道郭德玉两口子是实诚人,从没人公开提起过他家儿子的身世,倒是郭德玉的几个弟弟和弟媳,经常跟他两口子治气,揭他们的短,骂孩子是野种。郭德玉两口子如果不是窝囊成疾,断不会死这么早的。假如活到现在,郭德玉满打满算也才六十八岁,他老婆不过六十六岁,可惜呀可惜……
郭德祥老人对郭启明说:“孩子,你母亲可是你的亲生母亲呀,你养父也是一个好父亲,从小对你别提有多疼了。”
郭启明咬紧嘴唇,勉强没让自己的泪落下来。
第二天他返回南京,收到了栖山县县委李副书记发来的一份长长的传真。
那份传真正是土城村支书田国栋熬了通宵赶写出来的,有关杨云高家庭情况的材料汇报。
材料中也提到了杨云高在阜阳贩牛时,跟一位皖南妇女相好的事情,时间节点与郭德祥老人讲的正好对上,吻合得严丝合缝。
至此,郭启明毫不怀疑自己就是杨云高的亲生儿子,是杨天方的亲哥哥。
前几日在浒州时,周丽曾给过他杨天方的手机号,他现在调了出来,给杨天方打了一个电话,想和他见个面,好好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