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国栋受“收费站事件”的打击很大。
他从拘留所出来后,灰头土脸回到村里,自觉颜面无光,威风扫地,不由大为沮丧,于是成天闷在屋里睡觉,不大出门见人,只在听说杨云高出狱后,来杨家看了一趟,才算出了一回院子。
镇上有会,他也推病不去。几次都是如此。范书记急了,屈尊来电,要他务必来镇上一趟。
范存周书记得到可靠消X县委组织部的同志将于近日来阳屯镇蹲点,在干群中考察他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很有可能要提他一下。范书记自然喜之不尽。在此敏感时期,他希望他的班子以及下面各村的支书们,保持高度团结,不要搞出什么事情来。尽管他对田国栋不太满意,但毕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总算是自己人,所以对他还是比较放心的,不会讲出对他不利的言论。田国栋前些天做的那桩混账事,事前没给自己透露半点口风,令他大为光火。但也仅此而已,对多年的亲信还不想一下放弃。如今摊在接受考察的这个节骨眼上,尤其需要安抚他一下,让他稳定下来,不要给组织部的同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将田国栋唤来,开宗明义地说:“你虽然犯了一点小错误,但镇党委还是信任你的。今后你得放下包袱,好好把土城的工作抓起来,千万不能松懈,你也是名老党员了,哪能这么经不起风浪?”中午留他一起吃了饭,还关切地问起他的小儿子田来宝,有没有谈妥对象。
从镇上回来后,田国栋一改颓丧之气,重又信心满怀了。你杨天方不是想整倒我嘛,可你过不了老范这一关!我这支书是镇管干部,是镇党委任命的,不是村民大会选出来的,任凭你把全村人都煽动起来也没用,也撼不动我田国栋半根毫毛!
他决心重整旗鼓。
庆幸范书记及时挽救他,没有让他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怎么可以向杨天方拱手认输呢?杨天方虽然有勇有谋,又有年龄上的优势,但这小子绝对受不了农村的苦日子,呆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儿的,他田国栋只要挺过这最艰苦的一两年,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吃定杨天方一定会很快离开,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眼前迫切要做的,乃是完成一件大事,在村民中重树威信。
那么做什么事呢?如何才可以让村民对自己恢复信任呢?
田国栋在床上琢磨了几个晚上,一个方案在头脑里渐渐明晰起来。
※※※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开这个村委会,不为别的,只为年年争水跟草桥村打架的事,能不能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呢?大家集思广益,共同出个点子。天方,你脑子活,有啥好主意,说说看?”
“这个,我暂时还没啥思路,你们先谈,我想好了再说。”
“老黄呢?你来说两句。”
“我也没啥好说的,因为,咱村跟草桥村争水闹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要有好主意的话,早就提出来了,还用等到今天?那条河,虽说是由草桥开挖的,但是,成立人民公社后,公社领导专门给咱们两个村开过会,明确指示过那条河两村共用,可草桥村欺负咱们村小人穷,不放在眼里,硬是自己独霸过去,有啥法子呢?依我看,除了找镇领导出面协调,替咱村主持公道,旁的也没啥好法子。”
“镇领导的架子,现今儿比省长的架子都大,哪里指望得上?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赫连喜你呢,你别老抽烟,也来说说?”
“老田,你也别让这个说让那个说的了,你要有啥好主意,就赶紧抖落出来吧。我看你今天开这个会,一定是先有了想法才开的,你不会盲目开会的。你快说你的吧,我们大伙听着呢。”
“我今儿和你们开这个会,确实脑子里先有了点想法的。不过,我这个想法,可能是最笨的法子,但要是真能实现的话,倒也确实能永久性地解决问题。我的办法是,既然咱们争不过草桥,那就没啥好恋栈的,干脆一狠心,抛弃那条河,咱们挖条新的,挖条只属于咱们土城自己的河,不就跟草桥划开界线了吗?以后想争水也争不上了,是不是这个理儿?老赫你笑啥?”
“哈哈!老田,你真会开玩笑,谁不知道挖条新河好哇?关键是,钱从哪里来?咱村穷得,好家伙,都快人人尿醋了,钱从哪里来?你这主意,说了跟没说差不多。哈哈哈哈!”
“钱的事,我也考虑好了。咱村的构件厂,废掉不少年头了,长了一院子的草,一时半会的也派不上啥用场,不如连房带院卖出去算毬,得了钱拿来挖河,要是数目还不够,差个零头啥的,再从村里摊派,估计难度也就不大了。挖河的地点,我看选在西边的张庙村,张庙村是从紧邻的鱼城县引过来的湖水,水量充沛,几乎没有枯水期,完全能满足咱村的浇灌用途。这个引水的想法,我昨天也同镇上管水利的朱站长讲过了,他说只要范书记点头,他那里没问题,紧跟着我就找了范书记,范书记被我缠得没法,已经点过头了。如今,咱们只要把沟渠同张庙的河沟挖通就行了。沟渠也是现成的沟渠,早先办公社时期挖好了的,只是多年不用,有一大段被填平了,咱们现在最主要的困难,就是对付这段被填平的沟渠。其实也很好对付,无非是出些钱,雇几辆挖掘机的事情。沟渠两米来宽,三百多米长,租机械的费用,大约要花到一万多块,还得赔偿人家张庙村的青苗费,我初步匡算了一下,三万出头差不多了。咱们村构件厂的那个院子,最少也能卖个三万块,解决挖河的费用应该没啥问题。——老赫,你别瞪眼,你有啥疑问?咱摆明了说!”
“老田呀老田,我看你今天,大概不是想谈挖河的问题吧?卖构件厂才是你的正题吧?”
“这个老赫,就爱多心!告诉你,这次卖构件厂的院子,因为是处置村里的公共财产,应该由全体村民来作主,到时候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共同估价,公开拍卖,谁也甭想占这宗巧儿。为了避嫌,我退出竟买。你看行不行,老赫?”
“哈哈,不是我行不行的问题,应该问大伙儿行不行。等到开会那天,听老百姓怎么说吧。现在啥都讲民主,咱们几个说了也不能全算。”
“说的对,大伙的事让大伙来作主。天方,老黄,小石头,你们还有啥要说的吗?要是没啥意见的话,咱们过两天就开村民大会,好好研究这事儿。好,你们没话,现在散会吧。”
※※※
土城构件厂的废弃院落,被程小石以三万一千元拍得,准备建个养鸡场。
厚厚一沓现金,当场交到村会计黄万才手上。
老田雷厉风行,即刻派人,到阳屯镇联系挖掘机。
这时,草桥村的支书老周,却登上了老田的门:“老田,听说你要从张庙挖河是不是?”
“怎么不是?惹不起你们草桥,还躲不起吗?”
“嘿嘿,瞧你老田这话说的,好像我们草桥的人是吃人的老虎似的,其实咱们两个村子争水打架,哪次不是你们土城先起的头儿?哪次不是你们先动的手?你们从来也没吃过亏,就别成天满世界乱嚷嚷了。好了好了,过去的事甭提了,那一页咱们彻底掀过去不谈了。咱们两村是近邻,都沾亲带故的,以后还得好好处,别成天一碰面就跟乌眼鸡似的。”
“哟哟哟哟,你老周啥时候这么高风格了?真稀罕哪!”
“古人尚且明白近交而远攻的道理,何况咱们身为现代人?”
“别臭跩了!说句真格的吧,你今天上门到底啥事?”
“听说你要挖河,我来出个让你省钱的主意。”
“无利不起早。你这么费劲巴拉地跑了来,省下钱,有你什么好处?”
“当然有我们草桥的好处,也有你们土城的好处,两全其美的一桩大好事。”
“你说说看?”
“我的主意就是,这河你们别挖了,我们把河让给你们村。”
“嗬嗬,这可真是太阳打正北出来了哇!让给我们?我凭啥信你?”
“说真的,年年争水,我们也争怕了。我们草桥的大田离阳屯大堤近些,决定凿条新渠,只要你们肯补偿我们一点钱,我们就把现在的这条河让给你们村。从此以后,两村都省心,再用不着为抢水打架了。”
“补偿多少?”
“三万块吧。比你们从张庙挖河省多了。你们挖下来,五万也打不住。现在多好,只要交点钱,现成的河,完完全全归你们用了。你也知道,当初修这条河,占用的全是我们村的基本农田,你们现在就等于赔点青苗费,一点不算吃亏的。你好好合计一下。”
“这么重大的事,我一人不好作主,晚两天答复你吧。”
“那好老田,我回去等你信儿。”
老周前脚走,老田后脚召开村委会。黄万才一听就乐了,说:“老田,你聪明一世,怎么也一时糊涂起来了?草桥另挖了一条水渠,原来的这条河他们又扛不走,慌啥呢?根本一分钱不用给他们交。”
老田说:“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是不行呀,那条河占的是草桥的地,没准儿他们就给填平了呢。咱们花钱买个心安,总比从张庙挖河要省些吧。”
杨天方和赫连喜都没意见。老田决定放弃从张庙挖河的想法,而采纳老周的意见。当然,钱的数目要再商量下,不能让老周说多少是多少。老田亲自跑了草桥一趟,和老周面商此事,将补偿数字压至两万五。为保险起见,让草桥村收钱后签字画押,世世代代永不再与土城村争河抢水。老田当面将两万五千块点给了老周。
老田自以为替土城村办了一件大好事,不料,三天后他就尝到了苦果。
原来草桥村让河,并非因为要开凿新渠,而是因为市里选定他们村为“节水灌溉试点村”,由市里出资,免费给他们村在农田里修水塔和安装水管,如此一来,早先那条河他们就用不着了。土城村奉上两万五,实在有点窝囊。
土城村民们不乐意了,围在老田家门口,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要老田将钱从草桥要回来,那可全是土城老百姓的钱哪。
老田朝草桥跑了一趟。哪里还能要回分文?
老田到镇上找范书记评理,却被范书记呛了一顿:“市里将草桥定为‘节水灌溉试点村’,我上次已经在会上宣布过了,谁让你这么久都不来镇上开会的?”老田竟无话可说。
老田自觉难以给土城百姓做交待,干脆托病去省城医院,一走了之。
他来到南京大儿子田来元家里,先住上一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