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方终于像吕明玉所盼望的那样，主动来找自己说话了。
时间是阳历的六月中旬，吕明玉和嫂子红菱在村北的玉米地里间苗儿。头顶的日头已经显示出盛夏的威力，不留情地吐着火红的舌头舔舐着裸露在大地上的一切。吕明玉上身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下身一条米色长裤，头上是一顶大大的青布遮阳帽，将皮肤遮护得严严实实。嫂子红菱就不是那么在意了，虽然也戴着草帽儿，但上衣是一件短袖衫，两手的肘部以下全晒得黑油油的。田垄间的玉米苗已经冒出拃把高了，两人并排蹲着身子，伸出手将过密的苗儿拔掉，随手丢在田埂上，片刻工夫就被晒蔫了。两人手里忙着，口里也不闲着，叽叽喳喳讲些朵朵的趣事，不时将悦耳的笑声抛向玉米田的上空。两人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曼妙女子的婀娜有致的腰身来。吕明玉偶尔直起身来歇下腰，擦把汗。她立在田垅里的身材就像路旁的小白杨一样颀长而挺拔。
杨天方在玉米地旁边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逡巡着，眼睛不时朝吕明玉这边扫过来。
吕明玉站起来捶腰时一眼看到了地头上的杨天方。杨天方看到她的眼睛转过来，就停住步子，好像有所等待的样子。她马上明白到他的意图，大概想和她说什么话，又顾忌到旁边的嫂子红菱。于是她不再犹豫，拔脚就朝杨天方奔过去。到了近前，步子慢下来，将探询的眼神投向杨天方。
杨天方垂下眼睛，好像跟吕明玉脚上的那双黑布鞋在交谈：“天娇最近有没有联系你？”他知道妹妹天娇在村里只和明玉最要好。
吕明玉原以为杨天方找她和谈来了，未料是打探他妹妹的消息，不禁大失所望，道：“没有，我还是春节时见她一面，咋了？”
“没咋。随便问下。”然后眼睛离开她的鞋子，说：“那你忙吧，别的没事。”扭身就走了。
杨天方的眼睛始终没和明玉的眼睛有所接触，这种态度已经非常说明问题了。吕明玉顿时悲从中来。若非嫂子红菱一直注视着她，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这个杨天方，真是个怪人哟，实在让她想不明白！
杨天方大步流星地往村里走。他现在没有闲情逸致想任何别的事情。妹妹杨天娇自从春节回家，过完年再次离开后，到现在将有半年的光景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总是经常打电话给他，细心地问这问那，关心他的生活，开心地和他聊上一阵。如今，那号码竟成了空号，电话那端再没有那快乐而调皮的声音响起了。
妹妹也是个不安分的姑娘哟。在地区医院放着好好的护士不干，非要跑去昆山，在一家健身俱乐部做健身教练。名义上说是健身教练，其实她并没受过这方面的培训，只不过陪客户打打球、游游泳而已。说到底，就是陪玩。他非常反对她干这个，认为姑娘家应该找个稳定而正当的工作，像这种青春饭哪能吃得长久？况且，陪的不知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呢。但妹妹告诉他，俱乐部不像他想的那么不堪，实际上是一些成功人士的高级娱乐会所，那里面基本上是一些高学历的人，很有教养的。杨天方一听到“娱乐会所”这几个字就头大，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字眼，好像里面藏着不良勾当似的。妹妹笑哥哥太土帽了，大概窝在山沟沟里当兵当傻了。尽管杨天方义正辞严，可怎么也辩不过妹妹，她总有许多新鲜有力的理由来化解他的指责。说真的，杨天方长这么大，还确实没有经历过娱乐会所，对于所谓娱乐会所的印象主要是从电视剧里得来的。他想，也许自己错了，而妹妹是对的，她那么聪明的丫头，见识应在自己之上，不会睁着眼往火坑里跳的。他只能这么来安慰自己了。
和妹妹失掉联系的最初一个月里，他还不是太担心，以为妹妹忙起来了，或者出国了——她春节回家时确曾告诉过他有可能出国一趟。可时间更久了之后，他的忧虑与日俱增，因为拨打妹妹的手机，已由关机状态转为空号状态。空号，绝对是不祥之兆，她断无更换号码而不通知他之理。
他走回家来，在妹妹往日留下的旧物里重又仔细翻检一遍，希望找到有关妹妹的任何蛛丝马迹。当然，他和往常一样毫无收获。让他心里的焦急不安迅速地在膨胀，简直无法忍受。他立刻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亲赴昆山，寻找妹妹的下落。
他再无丝毫犹豫，将家里的事给高升安排两句，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出门了。
赶到昆山，首先买了一张地图，花了几天时间，走遍大街小巷，连最小的胡同都没有错过，也没有寻到妹妹在电话里曾提过的那个什么“名仕雅苑”。
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马上赶到最近的派出所报案。他提供了妹妹的照片，和其它所有相关资料。接待他的民警详细记录下来，让他回去等候结果。
从派出所走出来，他有点头晕目眩，突然迷失了方向，面前横着一条马路，两条腿却不知该往左迈呢，还是该往右拐。望着面前熙攘的人流，他却生出无限寂寞之感。
暴烈的阳光从空中大把大把地朝他砸下来，他仰起脑袋，高举双手，突然发出一声怪兽般的尖利嚎叫，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像打量怪物似地打量着他。
从昆山回来不几日，杨天方就接到泗阳劳改农场发来的，已经接受其父杨云高保外就医申请的批准报告。
杨云高的腰间盘突出已经越来越“突出”，行走艰难，不可久立，大部分时间只能与床为伴。还不到六十岁的人，已经头发全白了，肩弯背驼，垂眉耷眼，已是一副龙钟之态了。
杨天方将父亲杨云高带到浒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住了些时日。主治医师诚恳地告诉他，非是他们不尽力，而是这种陈旧性的伤病，目前确实没有太好的治疗手段，所以看不出什么成效来，建议回去静卧调养为主。
既然治疗并不奏效，医疗费又高昂得难以承担，杨天方在征得父亲同意后，决定将其接回老家“静卧调养”。
杨天方租了医院的救护车将父亲载回土城村。
杨云高在土城村任支书多年，因为肯为大伙出力，所以一直享有很高的民望，大伙并不因他坐过牢而加以歧视。他回到土城后，村民们纷纷提着各种吃食登门探望。也许由于这个一向心性强硬的汉子仍为自己六年前的事情羞愧不安，因此任何人前来看望他，向他问暖问寒，他都一概闭目不答，好像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似的。大伙清楚他的脾气，也都并不计较。
田国栋也来看望杨云高了。他提着几瓶好酒，跨进屋门，刚看见杨云高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就喉头哽咽起来，哭道：“大哥啊，你可遭了大罪了！”
一旁的杨天方以为父亲会从床上奋力坐起来，指着田国栋的鼻子大骂一顿，并将提来的点心扔出门去。但是父亲没有。父亲表现得很平静，照旧合着眼皮一言不发，把田国栋的哭诉当成了窗外荡过的野风，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声响而已，与自己全无关系。只是当田国栋试图拉他的手时，他才有了反应，将手躲开，侧过身去面壁躺着，将一个屁股对着田国栋。
田国栋似乎并无尴尬，仍靠近床沿坐下，絮絮叨叨同杨云高讲了许多别后的事情。
杨云高的鼾声响起来。田国栋知趣地打住话头，告辞。临出门时，还一脸真诚地嘱咐杨天方好好照顾老父亲。
杨天方发现父亲跟自己也几乎不说话了，真的像个哑巴一样了。
他想让父亲开心起来，可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父亲。
父亲的身旁不能缺人，喝杯水也得有人端给他才行。而杨天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杨天方和高升谈好，请他照顾父亲的日常生常起居。交换条件是，让高升三口免费住自家的屋子，并将家里的责任田拨出两口人的给他种。
农村的责任田三十年不动，所以杨家至今仍保留着最初分田时的四口人的亩数。高升的老婆和儿子还都身体不错，多种点地根本不是问题，可以增加不少的收入，算是付给高升的保姆工资吧。
杨天方对土地不是太看重，因他迟早要走出土城去，这里不是他的舞台。
土城村最后一个来看望杨云高的是周仙枝。
自六年前杨云高收监后，周仙枝就没睡过几个安宁的好觉。杨云高当支书的日子，待她家不薄。她男人在世时一向体弱，种田没有力气，家里过得紧巴巴的，每次镇上一下来救济款，杨云高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她家。杨云高看她能说会道，让她进了村委会，当妇女主任，每年给她发点统筹救急。在村委会里，田国栋、黄万才和赫连喜经常捉弄她喝酒，吃她的豆腐，也常常是杨云高出面救驾，待自己真如同胞兄长一般，自己怎就那么糊涂，听信田国栋的话了呢？她引诱杨云高发**情，又诬他强奸，如今想来，自己实在罪不可恕！杨云高眼下落得废人一个，全是自己造下的孽呀。曾想去法院翻案，又担心自己年幼的女儿跟前没人照管，始终拿不出勇气来。她日日夜夜受着良心的拷问和折磨，白皙好看的脸蛋儿已变得萎黄不堪了。她早就想来家里看杨云高了，可是惧怕杨天方，一直不敢走进院子。今天瞅准杨天方骑摩托车出门去县城了，才慌忙提上几盒吃的东西，风风火火踏进杨家小院。
今日天气好，风儿凉爽，高升将杨云高搀到院子的枣树下，铺一张竹凉席，让他躺在上面，和他聊天儿。杨云高对别人无话，独对老实汉子高升还能说上个一句半句的。杨云高听到大门响，知道又有人上门来了，忙闭上眼睛装聋作哑。高升见是周仙枝，吃惊不小，眼睛都瞪圆了，不知这女子又做出什么勾当来。
周仙枝上门是作了最坏打算的。她知道杨云高脾气火爆，有可能让她下不了台。但，她豁出去了，宁愿被骂个狗血喷头，也要来看一眼这个被自己害苦的人。
她的眼睛刚一扫到枣树下那位骨瘦如柴的老人，眼泪就不由自己，骨碌碌滚落了满脸满腮。
她擦了把眼睛，将手里的东西交给高升，俯在杨云高身上，叫了一声：“大哥！”一把攥住了杨云高鸡爪般枯瘦的手，又是一阵泣不成声。杨云高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她抓得紧紧的，抽不回来。
周仙枝边哭边说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要将身残的杨云高接到自己屋里去，自己甘愿做他的女人，端汤侍药，终生伺候他。
而且，她并不像只是说说的样子，马上就行动起来了，她央求高升，收拾杨云高的衣物，帮她用平板车将杨云高拉到她西边店里去。
高升说：“这么大的事，得天方同意才行，你我都作不了主。”
周仙枝仰起泪光盈盈的脸，恳高升替她和天方商量商量，不然她一辈子都不能心安。
高升说：“那得等天方回家来再慢慢商量啊。”
这时，席子上的杨云高却破天荒地睁开了眼睛，对周仙枝说：“好了，你回吧，我不恨你了。”
这么一说，周仙枝哭得更厉害了。
哭声惊动了许多街坊邻居，大家涌进院子，围过来瞧稀奇。
杨云高听到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急对周仙枝说：“还不快走！还嫌我丢人丢得不够么？”
周仙枝知道杨云高是极爱面子的人，忙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也不抬，拨开众人就迈出了院子，回店去了。
第二天周仙枝专门找高升来打探消息：“天方同意没？”
高升惊讶地问：“你还当真了？”
周仙枝一说话又是一副要落泪的悲悲戚戚的样子：“当然了。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成，高大哥你就当救我一命吧。”
高升劝慰道：“天方说了，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往后一页纸翻过去，大家再别提这档子事了，你们之间的账从此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