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国栋“畏罪潜逃”，屁股一拍无影无踪，让范书记极为生气，骂道：“这个鸡ba老田，真是稀泥糊不上墙！”经范书记拍板，土城村支书暂由片长老孙代理，具体工作由支委杨天方主持。片长老孙事情一大堆，很少来村里，杨天方成为实际上的一把手。
土城人也非常支持杨天方做他们的领头人，觉得小伙子年轻，有冲劲，有头脑，兴许能给土城带来点变化。土城人盼望看到变化。不希望目前这般死水一潭。
杨天方却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头来。
他想不到老田这么不经折腾，还没正式交锋，就自乱阵脚落荒而逃。看来，老田远没想像的那么强大。
推翻田国栋，出一口恶气，这不正是他一开始期待的结果吗？但杨天方并没有获得胜利者的感觉，反而产生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无聊和狭隘，跟老田斗个什么意思呢？将老田看作对手，实际上是将自己的人格降到了老田的地步，是对自我的一种贬低。杨天方开始不满意自己了。
现在失去了对手，杨天方认为自己再在土城呆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了。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可是，父亲杨云高的病情这时出现了恶化，他却没办法心安理得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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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杨云高自觉病体沉重，大限将至，特将高升支开，将儿子杨天方唤到床边，交待了一些心里话。
杨天方从褥子上抱起父亲，帮父亲翻个身，他觉得父亲的身体轻得像一个婴儿。
杨天方坐在父亲床前，安静地听父亲捧出埋藏心底多年的一个秘密。
“我得告诉你，天方，你还有个哥哥叫杨天成，比你大六岁。我要是今天不说出来，也许就没机会说了。”
将近三十年前，杨云高成为土城村的第一个生意人。最初，杨云高远离家门，并非为了做生意，而为了寻找一位叫荞麦的女子。
荞麦是AH灵璧人。她们村子当时有个奇怪的习俗，家里无论贫富，每到冬闲，户户必出门讨饭，只留一些老人、小孩或行动不便者看家守院。有的人家，虽然盖起了漂亮的小楼，家里不缺吃不缺喝，但是，一待耩上冬小麦，地里农活收拾利索后，仍旧家门一锁，合家外出讨饭，直至年底才重新返家。村民们似乎形成候鸟一样的特性了，定期迁徙于他乡和故乡之间。
荞麦那年还只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家，身量细高，唇红齿白，一身褴褛衣裤掩不住满身涌动的青春气息。荞麦随母亲出门要饭，一路北行，来到了土城村。这时荞麦的母亲突发疟疾，荞麦在村头守着母亲哭哭啼啼。杨云高的母亲心眼儿好，将这对母女俩领回自己家里，向邻居家借了些钱，从阳屯街上请来郎中为她瞧治。半个月后，荞麦母亲的病好了，荞麦也跟杨云高好上了。荞麦的母亲也很满意杨云高，欢天喜地地同意了两人的婚事。杨云高的父亲杨铁锤在家里张罗了几桌酒，算是替儿子办了这场婚事。杨云高与荞麦小两口儿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地过起了小日子。临近年关，荞麦的母亲独自回了AH灵璧的老家，荞麦则留在了土城村，一心一意地跟杨云高过起了日子。此时，她的肚子已明显大了起来。来年六月，诞下一个白胖小子，取名杨天成。杨天成自小禀赋异常，才七八个月大，吊在妈妈的脖子上，还不会下地走路时，就已经学会了说话，用笛子一般的清脆娇嫩的声音叫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成了一家人的开心果。杨云高在生产队里干活再累，但一回家看到儿子，马上就不觉得累了。杨天成长到一岁时，妈妈荞麦带他回AH灵璧探望父母，不料一去仨月不见回转。杨云高牵挂老婆孩子，就按照荞麦交待过的地址，奔到灵璧，寻上门去。荞麦的爹将院门紧闭，任杨云高好话说尽，也不许他踏进院子一步。荞麦的爹是响器班里吹笙的乐师，五十来岁，干瘪瘦小，成天阴着一张刀把子脸，是个比驴还犟的老头儿。他跳着脚，手指头戳着杨云高的额头，大骂杨家不是东西，指责他乘人之危恶意骗婚，扬言：“正要告你拐骗人口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杨云高自忖理亏，娶荞麦以来还一直没有拜望过老丈人，如今老丈人心生气恼，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回来土城，东筹西挪，凑了几百块钱，置办了几样厚礼，重新登门拜会老丈人。这趟杨云高不光没见上荞麦和儿子，干脆连老丈人的面也见不到了。院门高高地挂着一把大铁锁，已是人去屋空了。杨云高在村里打听来打听去，有好心的婆婆告诉他，多年之前，荞麦的爹已将女儿许与戏班里师兄的儿子了，三个月前，荞麦抱着儿子回村，第二天她爹就通知师兄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唱花脸的中年汉子，赶着一辆马车来到村里，将荞麦母子接走了。荞麦当然不愿意跟那个比自己年龄大一倍的人走，然而她爹连骂带打，硬是将她手脚捆住，让那个中年汉子用马车拉走了。荞麦的爹知道杨云高不会善罢甘休，前几日也带着老婆子跟着戏班外出了。杨云高急得六神无主，追问荞麦新婆家的住址，但没人知道。杨云高考虑，既然那人赶着马车来接荞麦母子，一定不会离此太远，他就在附近的村子耐心地寻找。杨云高的父母，思念孙子心切，也丢下家里的一摊子，拖着老迈之躯，来到AH灵璧一带的村庄分头寻找。找了快一年，竟毫无结果。杨云高的母亲不耐风霜之苦，又兼伤心过度，不幸身染沉疴，死在寻找孙子的路途当中。杨云高回家给母亲出完殡，让日渐衰弱的老父留在家里，自己仍旧出门找寻老婆孩子。杨云高在长期的奔波过程中，结识了一个牲口牙子，俩人很谈得来，就帮那人打起了下手，不久，自己也做起了倒腾牲口的买卖来，过了几年，手里攒下一笔钱，父亲觉得找回荞麦母子没有希望了，又为他在老家订了一门亲，也就是后来的杨天方的母亲。待杨天方出生后，粉雕玉琢的一般，如同他哥哥杨天成小时候一模一样，才使杨云高的伤心稍微减轻些。但是，仍然没有妨碍他每年农闲时节，往AH灵璧和明光一带去贩牲口，同时也是在踏访儿子杨天成的下落。一直到他入狱的那年冬天为止，他都没能如愿见到大儿子杨天成。他现在病势日重，一半是腰疾作祟，一半实是心疾难愈。
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衰弱至极的杨云高，脑袋歪在枕头上，费力地和杨天方说：“也许这辈子，我再也见不着你哥哥了，要是你能见到，别忘了来我坟头上，烧几张纸，告诉我一声，我躺在地下，也就安心了。”
杨天方梗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只朝着父亲连连点头。
杨天方由失踪的哥哥杨天成，想到妹妹杨天娇目前也是下落不明，又想到另一个妹妹吕明玉的不幸遭遇，一时心绪复杂之极。
杨云高见儿子用力地点头，心里仿佛宽慰了一些，神态安详了许多，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急促的喘气变得平缓一些。
当天夜里，杨云高就发了病，轻度脑溢血。
杨天方及时将父亲送往阳屯镇卫生院。经过两个星期的救治，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意识不清，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杨天方待父亲病情稳定下来，接回家里，仍交与高升照看，自己当然也时常陪伴左右。他就是满心想离开土城，又哪里能走得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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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杨天方协助高升给杨云高擦洗完身体，刚扶到床上，突然停电了，屋里变得一团漆黑，杨天方忙按亮手机，照着让高升点上蜡烛。杨天方有些气闷，踱到大门外抽烟散心。
农历七月的夜晚，蒸人的暑气已消退下去，清风徐来，轻柔如羽毛似的擦过面颊，极为惬意。整个村庄异常沉寂，似乎在酣睡。旁边一棵老洋槐树上，忽然有只鹁鸪叫了一声，扑楞楞扇动翅膀，朝远处飞走了。小村上空铺满薄云，云隙间透出幽暗深邃的天空，偶有几颗星星在寂寞地眨眼。
往南边看，草桥村和阳屯镇的方向，大概也是由于断电，而变得黑乎乎一片。杨天方环视了一周，发现惟独北方的天空是亮的。
那一隅明亮的天空下面，是一片厂区。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级部门为配合党中央上山下乡的政策，在土城往北约三华里的地方，建立了一个知青点，在荒野里建造了几排简易而整齐的青瓦房，那时的称呼叫“知青农场”，几百名知青集结于此，很壮观喝着号子开垦荒地。那些知青们起初很能干，时间不久就变得又奸又滑，常在半夜里潜入土城村偷鸡摸狗，村民们发现后，出来阻止他们，他们就来硬的，挥拳相向，甚至动刀动棒，和村民们打架无数，至今村民们还谈之色变。以至不少村民误以为那是一所劳改农场，里面住着一伙无恶不作的犯人。当时知青人多势众，村民们惹不起，遭了不少殃。文革结束，大部知青返城，只留下少数，再不能兴风作浪，村子平静多了。最初，知青农场搞生产，和当地百姓一样，种小麦和玉米，改造盐碱地。八十年代后，不再种植普通的经济作物，而是搞起了种子试验田，成立了种子公司，向外大量输出棉花和小麦种子。种子的经济效益自然比普通庄稼要高得多，收入非常可观，富得家家流油。现在的名称已经不再叫农场了，而改成了原种厂。原种厂的地位极其特殊，虽位于阳屯镇地面上，却并不归阳屯管，甚至县里也无管辖权，而是直属市农科所领导，相当于市里的经济特区，名字就叫作“浒州市第五原种厂”。如今的原种厂富甲一方，在本地百姓心目中，有“小深圳”的美誉。原种厂现已发展到三千多职工，建有卫生所、小学校、商场、酒楼等一应俱全的自给自足的格局，是一方独立的小天地，非常让土城人羡慕。
现在，土城村一片黑暗，举目四顾，独原种厂那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灯火璀璨。
杨天方凝视着原种厂的方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让他蓦然兴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