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瞻想了一会儿,问他:“你为什么想见我?”
靳风又把脸转了回来,“我想看看画《傲雪图》的家伙长什么样。”
“你看过了,发表下感想。”
“你的模样嘛,托遗传基因的福,还像那么回事。你的品味可太惊悚了,这发型,这衣衫。”
叶明瞻摸摸自己不到一厘米的短发,又看看身上的衣服:印着切格瓦拉头像的大红T恤,起毛破洞的过膝牛仔短裤,蓝色的塑料人字拖。
今早宫岳派去的人一直催,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柜子随手抓了衣服裤子套上就来了。
“我哪儿不对劲?”他问。
“听说你在老街上开了家装裱店,生意还不错?”靳风问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
“对。怎么了?”
“你去店里也穿成这样?”
“我夏天去哪儿都这么穿!”
“你的顾客都瞎吗?要是我,看见店主这身行头,不等走到店门口就折头了。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字画交给穿成这样的人。”
“我穿长衫马褂,戴瓜皮小帽,再留根大辫子,你就会进来了?”
“这又过了。”靳风笑了。
“要是知道你这么挑剔,我会先去做个美容,再穿上我走奥斯卡红毯的那身礼服来。”
靳风哈哈大笑。
叶明瞻也笑了,“除了看看我长什么样,你还想干点别吧?”
“这个嘛——”
“比如,问问我怎么能画得那么好?”
“真不谦虚。不过你猜对了。你会告诉我吗?”
“我可以教教你。”叶明瞻拎过背包,从里面拿出笔墨纸砚,水盂、色碟、毛毡和一瓶矿泉水。
“我和我小舅每年冬天都去邛竹寺看梅花,就是《傲雪图》上那棵。那梅花有1100年树龄,树冠有这屋子的两倍大,还没进寺门就能闻见香气。”他边说边研墨,然后往色碟里挤了些花青色,拿过靳风画的梅花图铺在毛毡上。
他选了只中号狼毫,蘸水,在砚台边掭了掭,“我们总是选那种不下雨的阴天去。”
“为什么?”靳风问。
“晴天梅花被晒得蔫头耷脑,雨天被淋得半死不活。阴天最好,梅花最精神,最有看头。”
“还有这讲究呢?”
“其实画梅跟赏梅一样,晴则干,雨则滞。你这梅花就太干,所以不活泛。”叶明瞻用蘸了水、掭了墨的笔尖在色碟里的花青上调了调,然后往靳风的梅花瓣上一晕,一拖。
一朵朵苍白干涩的梅花顿时浸染了月色水光,临风欲动。
“哎呀!”靳风的眼睛亮了,在高背椅上扭着身子,想凑过来看得更清楚。椅子腿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音。
叶明瞻连毛毡带画一起推到他面前。
靳风盯着画,半天不吭声。
“梅花的耐寒喜洁,孤高傲岸,你都画出来了。就是少了点情致,少了点温婉,它毕竟是花啊。”
靳风抬起眼睛。
“我觉得你画不好是因为看得太少。你想画好山水,得走遍千山万水。你想画好梅花,得年年冬天去看,看一千株,一万株。”
靳风笑了一下,“其实我不喜欢病蝉,只是我看到的刚好是只病蝉。前年冬天,它趴在清洁车的抹布堆里,被那个肥得像猪的保洁员推到资料库来了……我平时都被关在芙蓉圃的地下资料库里,宫岳告诉过你吗?”
“告诉过。”
靳风挑挑眉,“我把那只蝉放在色碟里,还想养呢,可惜不到一个钟头就死了。它一声也没叫过。”
“倒霉小叽溜好多都是哑巴蝉。它们翅膀弱,飞不远。有的从土里钻出来,没几分钟就死了。它们体质本来就不行,季节又过去了,气温太低。”叶明瞻在水盂里涮涮笔,挤干笔尖的水,套上笔套,扔在桌上,“你干嘛不叫他们给你抓几只又大又活的?他们事事要求你,抓几只蝉算什么?”
“你说反了,是我事事要求他们。我每天都得把脑袋里的东西抠出来一点跟他们换饭吃,换床睡。研究会的人就像群秃鹫,不每天给他们扔几块碎骨头,去,叼走吧,他们就得撕我吃了。”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宫岳是会长,我是阶下囚,你觉得谁能威胁谁?谁的话可信?”
叶明瞻没吭声。
“宫岳还动不动就没收我的东西。只要我稍微做点不合他心意的事,他立马收走我的笔墨纸砚,我的刻刀,我的笛子,我的电脑……你没坐过牢,不知道没有这些东西日子有多难熬。”
“你捅人,把别人耳朵咬掉,你管这叫‘稍微做点不合他心意的事’?”叶明瞻瞪着他。
“叶明瞻,我是个有定论的精神病。不干这些,对不起我的诊断证明。”靳风叩叩门牙,大笑起来。
他大笑的模样有种怪异的狂气,就像……就像武侠片里那些终于练成了盖世邪功的大魔头。他不时停下来叩叩自己的门牙,然后接着放声狂笑。他现在这样子,就是个十足的精神病。
笑够了,他盯着叶明瞻,“让他们给我抓几只蝉是不成问题。只要我要,宫岳能把星星给我摘来。可我不想下指导棋,不想伺候那帮菜鸟猪头。你下围棋吗?”
“偶尔下,陪我小舅。”
“你们俩谁厉害?”
“我小舅。”
“要我教你两招把他杀得屁滚尿流吗?”
“不要。我对这种争胜负的玩意儿不感兴趣。”
“真可惜。要不除了聊画画,我们还能杀两盘。”
“你不是不想跟猪头下棋吗?我下棋肯定不如你说的那些‘猪头’。”
“你不是猪头,棋艺差我也乐意奉陪。”
“靳风——”
“什么?”
“你就不能考虑一下?”
“不能。”靳风在高背椅上扭了扭。他湿漉漉的刘海亮如貂背,汗水顺着太阳穴流向下巴,滴在胸前。他白T恤的胸口、腋下都叫汗水浸透了。
这么热的天气,被绑成这样一动不动坐着,能舒服才怪!
叶明瞻把口香糖吐到包装纸里,裹起来塞进裤兜,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同情他。
“薄荷味口香糖。”靳风说,“你给我一片,我可能会考虑一下。”
叶明瞻站起来绕过桌子,掏出了口香糖。
“别给他!”宫岳有点变调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叶明瞻回头一瞧,左后方天花板角落里有个闪着红灯的摄像头。摄像头下是个巴掌大的音箱。宫岳的声音就是从这小音箱里传出来的。
“你小舅一直看着咱们呢。”靳风摇摇头,“真无聊。你要是把手伸过来,我就能把你变成洪七公了。”
叶明瞻盯着靳风看了几秒钟,剥掉口香糖包装纸。
“明瞻!”宫岳在扩音器里大叫。
叶明瞻把口香糖塞到靳风嘴里。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怕。”靳风嚼着口香糖说。
“你只想耍我小舅,根本不想咬我。”
“这次是不想。下次就不知道了。有时候就算不想,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脑功能有缺陷,这个宫岳告诉过你吗?”他嘴上说得挺惨,可一脸喜不自禁的表情。
叶明瞻靠着桌沿,抱起胳膊,“你去执行任务,我和我小舅今天冬天看梅花的时候带上你。”
“如果我去执行任务,可能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你跟我说今年冬天的事,我看起来像白痴吗?”
“除了让梅花显得灵动,你还想学什么?《傲雪图》上那种着云覆雪的梅花?”
“着云覆雪……着云覆雪的——梅花……”靳风慢慢重复了两遍,好像觉得“着云覆雪”这四个字挺有意思。
“国画只用墨、色,想表现雪景、云烟最不容易。想画出雪压枝梢、云烟缭绕的梅花,没人教,你自己琢磨,一辈子也画不好。”
“你老王卖瓜都不会脸红吗?”
“别跟我说你不想学。你三天三夜不说话光盯着《傲雪图》看!你每星期都打报告说要见我!”
“着云覆雪的梅花和自己的命,如果你是我,你选哪个?”
说来说去靳风都不点头,叶明瞻火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任务?是去干什么?告诉我!”
“行,咱们就说个简述版。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去执行任务……现在几点?”
叶明瞻看一眼表,“不到12点。”
“棋局必须明晚11点47分启动……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出发,我们必须在36小时内走57公里,到达南边那片雨林深处的朱雀窟。进去启动棋局,下赢。任务就完成了。”
“就这样?”
“简单点说就是这样。”
“36小时走57公里,凭你这体格根本不成问题。”
“凭你这体格也不成问题。宫岳怎么不让你去?”
“我下棋手很臭,又不是研究会的人,再说……干嘛扯到我身上来?”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说了,这只是任务的‘简述版’。如果只是单纯地穿过雨林去下盘棋,宫岳会这么伤神?雨林里有什么你想过没有?朱雀窟里呢?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宫岳没告诉你?”
“告诉了。”一时忘了。叶明瞻想起宫岳给他看的那些电脑屏幕上的红绿光点,三拨五十五个人,只剩两个还活着。现在呢?他跟靳风打嘴仗的这段时间,那两个硕果仅存的绿光点搞不好已经变成红的了。
“要是去执行任务,我也可能会死。”靳风说。
叶明瞻看着他,左右为难:继续说服他,不跟劝他去送死一样吗?不继续说服,这事关成百上千万人安危的任务怎么办?
叶明瞻恨不能自己去那什么朱雀窟,可他的棋艺又实在是马尾穿豆腐。怎么办?还是只能接着劝靳风。
“靳风,你真的不想学画梅花了?”他皱着眉头问。
“只要还有一点办法宫岳都不会放我出地下资料库,更不会让你来。”靳风答非所问,“今天之前,你没见过‘临风却月’吧?”
“没有。”
“我料到了。我想拿它激你来见我,不过,从一开始就没抱多少希望。我还不知道宫岳!”
“靳风……”
“如果没摊上这百年不遇的倒霉差事,他这辈子也不会让你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存在。”
“你就说你要不要学!”叶明瞻彻底没辙了。
靳风半笑不笑,咕嘎咕嘎大嚼口香糖。
叶明瞻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桌上的笔墨、毛毡,一股脑儿塞回背包。他把背包甩到肩上,端起砚台、水盂,拔脚就朝门口走去。
“你指望我喊你回来吗?”靳风带着笑意的询问从身后传来。
“不指望。”叶明瞻头都没回一下,大步走了出去。不过,他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