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风被关在左边最挡头那间活动板房里,和宫岳的办公室隔着五个房间。
叶明瞻背着背包,拿着靳风的三幅画,和宫岳并肩朝那房子走去。
离门还有段距离,宫岳站住脚问他:“你打算怎么跟靳风谈?”
“还没想好。”他实话实说,“见面先跟他打打语言太极再说。实在不行,我干脆求求这疯子算了。”
“别求他。”
“因为求也没用?”
“因为我已经求过了。”
“小舅?!”叶明瞻惊叫一声,他没法想象宫岳求人的样子。他觉得光是想象一下宫岳求人的场面,都是对宫岳莫大的侮辱。
“我也是会求人的。”宫岳笑笑,“只要能完成任务,要我给他下跪都行。问题是没用。这家伙是个四季豆,油盐不进。”
“我要杀了这狗东西!”叶明瞻攥着拳头,都快把那三幅画捏烂了。
“你不用杀他,让他答应去执行任务就行。”
“可是这混蛋……”
“这是工作,不是私人恩怨。”宫岳拍拍叶明瞻的背包,“用脑子、用这些东西跟他谈条件,但别示弱,也别求他。”
“我能答应他所有条件?”
“除了放他自由,其他你都可以答应。放心,他不想当美国总统。”宫岳说完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叶明瞻掏出片口香糖塞进嘴里,慢慢朝那间活动板房走去。
这间屋子的门跟宫岳的办公室一样,只是虚掩着。这混蛋不是有机会就要捅人、咬人?宫岳干嘛不上锁,不怕他跑出来撒野吗?
叶明瞻深吸口气,清爽的薄荷味顺着喉咙直达肺叶。他喜欢薄荷凉丝丝的味道,这种味道总是叫他感到心情放松。他还需要点时间才能面对靳风。如果现在就进去,搞不好他会把这冷血精神病当场打死。他小学二年级开始练泰拳,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每周去三次拳馆的习惯。
他又吸了口气,然后敲了敲门。
两三秒后,里面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我不想撒尿。”
撒尿?他愣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这房间大小、格局都跟宫岳的办公室一模一样,但空荡荡的,只在窗前摆着张办公桌。隔着桌子摆了两把椅子,背朝门的那把塑料椅空着,正对门那把是把金属高背扶手椅,上面坐着靳风。
说“坐着”不太准确,其实靳风是被绑在椅子上。他的脖子、胸膛,被黄色的封箱胶带捆在椅背上,手臂和小腿被封箱胶带分别缠在椅子把手和椅子腿上。这副德性,别说跑出去撒野,他转下头都成问题,难怪不用锁门。
进来之前,叶明瞻想象中的靳风是个凶神恶煞,长得跟李逵差不多的壮汉。可进来一瞧,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靳风的脸是会叫女人脸红心跳的,即便最矜持的女人,也会背过身去脸红心跳。他的皮肤比沈浩然还白,就像深海鱼的肚皮,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惨白色。不过,除了肤色,这家伙浑身上下没一处看起来病态。他脖颈到肩膀的肌肉微微隆起,裹在短袖白T恤里的二头肌把棉布撑得鼓鼓的。他没有李逵那么壮,但这一身腱子肉也够惊人的了。
叶明瞻打量靳风的时候,靳风也在打量他。
“你是谁?研究会的每个猪头我都认识。我没见过你。”靳风先开口了,语气像乾隆皇帝,态度像凯撒大帝,说完还挑了挑眉。
这家伙有两条又浓又长的剑眉,拔下来能削霜切雪,挑两下是小菜一碟。话说回来,现在他浑身上下能活动自如的,除了嘴皮子,也就这两条眉毛了。他左边颧骨上有块淤青,看起来像是被狠揍过一拳。
叶明瞻很想给他右边颧骨也来一下,但只是走到桌前,把背包和那三幅画放在桌上。他坐下了,他不想跟着靳风的步调走。
“他们派了个新人来给我接尿。你怎么光拿着擦屁股纸,没拿尿壶?”靳风问。
“我也觉得这三张纸只配拿去擦屁股。”叶明瞻说。
“你的前任怎么样了?”
“我的前任?”
“他们没告诉你吗?啊,大概是怕告诉你你就不肯干这活了。欺负新人,这也算是四艺研究会的传统文化。”
“你告诉我。”
“你前任的耳朵被我咬下来一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缝回去,咬下来后我顺便嚼了两下。你的前前任被我用筷子在腮帮子上开了个洞。我本来想给他开两个的,好事成双嘛。可惜他叫声太大,结果跑进来一帮蠢货,把我的计划搅黄了。”
“难怪你被绑成这样。你指望我害怕吗?”
“你一点也不怕,我看得出来。”靳风歪着头,目光像两把电钻,好像能钻透叶明瞻的天灵盖,看到他脑子里的想法。
“我不是来给你接尿的。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有人来给你接尿了。你要么憋着,要么尿在裤裆里。”
“你指望我害怕吗?”靳风挑着眉,“宫岳就是自己尿裤子,也不会让我尿在裤裆里。你撒谎的功夫还不如三岁小孩。”
“我撒谎是不行。不过,我看画有一套。”叶明瞻展开放在桌上的三卷宣纸,“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几张擦屁股纸。”
靳风扫一眼桌面,“看我的画,你配吗?”
“配不配看过就知道了。”
“行,咱们就看看。”
“我觉得这幅竹子好。”叶明瞻把竹子图拎起来朝着靳风。
“哪好?”
“笔墨苍劲,也秀润,也灵动,而且……”
“套话等于屁话。”
“而且竹林里有风。是微风。”
“你怎么看出来是微风?”
“竹叶有反有正,但不凌乱,竹竿也不斜,所以是微风。吹过竹丛的是春天的微风。”
“你连春天都看出来啦?”靳风咧嘴一笑。
“这里有几片小嫩叶,还是卷着的,没展开。”叶明瞻指着画的右下角,“你画的很小,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竹节上的须根。”
靳风的嘴咧得更开了,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
他就是用这随身自带的“凶器”把人家耳朵咬下来的!叶明瞻暗骂一句,放下竹子图,拿起那幅高柳鸣蝉。
“你这蝉可就不怎么样了。”
“哪儿不好?”
“这蝉病怏怏的,翅膀又小又弱,是秋末冬初羽化出来的最后那批蝉。你的柳树也半死不活,叶子掉了一大半,看着就丧气。”
“是吗?”
“你这种蝉叫‘倒霉小叽溜’,我小时候看见都不耐烦逮。”
“长大了你也不耐烦画。你不画蝉?”
“不画病蝉。我只画大海溜子,让它趴在最高最茂密的柳树上,从夏天唱到秋天。”
“大海溜子是……?”
“就是油蝉。夏天柳树上多得要命,能把人吵死。可我就喜欢大海溜子,吵也吵得叫你痛快。”
“我喜欢病蝉。这纯属个人偏好,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画的不好。”靳风说。
“可是……”这家伙说的没错。单就画来说,这幅高柳鸣蝉确实画得很好。不过,叶明瞻不想让这家伙得意。他的计划是先夸两句,再狠狠痛批,给靳风一个下马威。然后拿出自己的绝活做交换,让靳风答应去执行任务。可是……睁眼说瞎话这事真不好干啊,尤其是对着一幅好画的时候。
“叶明瞻,你真的很不会撒谎。”靳风笑起来,“而且,你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叶明瞻瞪大眼睛看着笑得一脸得意的靳风。
“老话说‘外甥像舅’。你跟宫岳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来干什么。就是嘛,宫岳还能上哪儿找更好的说客去?”靳风笑眯眯地说。
“知道你干嘛装傻?”叶明瞻有点火大。
“逗逗你,好玩。”
这家伙真的有病!
“你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礼物?”
“临风却月。”
“我想拿它捅你嗓子眼!”
“除了画画,我们又多了一项共同爱好:拿东西捅人。”
“靳风,你花时间、花功夫搞恶作剧,这很白痴。你该把你的本事用在正处。”
“比如说,帮宫岳去老林子里捣捣那个烂鸟窝?”
“对!”叶明瞻点点头,心里却十分诧异:“捣鸟窝”是什么意思?是他们这次任务的内容?鸟窝跟地震救援、跟围棋八竿子打不着啊。还是说,“捣鸟窝”只是这家伙阴阳怪气的比喻?
“叶明瞻,你答得斩钉截铁,眼睛里却都是问号,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这次要去干什么。宫岳什么也没告诉你吧?”
“他告诉我了。”
“撒谎。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当说客,真够可以的。”
这家伙真是什么都能看穿!叶明瞻想了几秒钟,干脆开诚布公,“研究会有保密条例,我小舅不能违规。我用不着知道你们的任务也能跟你谈,你知道就行了。”
“我知道就行了?”靳风哈哈大笑,“你连谈判的基本常识都没有!所谓谈判,双方得把各自的筹码摆上桌面,你看得到我的,我也看得到你的。然后,大家各自衡量这是不是等价交换,这生意值不值得做。现在我知道你我的筹码,你却只知道你自己的筹码,你好意思跟我谈吗?你哪来的自信,觉得你那点小玩意儿值得我点头?”
这家伙不光会拿牙齿咬人,还会拿话咬人。
“跟你小舅谈画论道去吧。宫岳除了那笔柳体还行,其他的都是业余水平。他昨天烦了我一下午了,你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就别再来烦我了。”
“告诉我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我们有保密条例,我不能违规。”
“你干的违规事还少吗?你会在乎保密条例?”
“不在乎。”
“那就……”
“谈话结束了。”靳风把脸扭向一边。有胶带绑着,他只能扭那么一两厘米,不过,他的意思已经够清楚了。
叶明瞻真想跳起来揪着他的厚刘海,把他的脑袋扭过来,可这么做能解决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