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岳有生以来就没在泼墨走朱上花过半分心思。其他三艺也一样。弹琴、写字、下棋、画画,对他来说都只是工具,能用就行。所以……
武坤往地上一看,用眼睛数了数,短短二十分钟,画案下已经扔了七团宣纸。
越画不好,宫岳越急。越急,他越画不好。
叶明瞻的素冥轮在靳风的调教下觉醒得很快,要不了多久就会挣脱鬼眼草的束缚。这小子的素冥轮,力量仅次于宫岳,一旦挣脱束缚,宫岳想再次捆住它难如登天。
真到了那一步,宫岳又不得不干他最不愿干的事了。
画不出足以乱真的景致,就没法给宫岳的素鲲制造快速潜入叶明瞻意识的机会。不进入叶明瞻意识深处,宫岳就不能对这小子的素冥轮直接下手,所以宫岳着急。
可画画这种事,平时懒得花心思,下功夫,临上阵时火急火燎想一秒钟变成吴道子、赵孟頫,这怎么可能?
武坤叹了口气,抓住宫岳正在团第八张纸的手。
“干什么!”宫岳大吼一声。
他脸上的表情,让武坤想到一个肚子饿得半死,却从没拿过锅铲的人,不得不自己下厨煎荷包蛋。
“我来吧。”武坤说着,重新在毛毡上铺了张宣纸,然后去外间桌上端来冷茶,喝了一口,把生宣喷湿。
他拿起宫岳扔在画案上的笔,濡了点墨,画出奇峰峭壁,飞瀑深涧,接着蘸淡墨往峰峦、涧壁上一染,就有了积雪的效果。
“这样应该可以了。”他把笔还给宫岳,“我没那小东西的本事,画不出夷则湖的景色,只能画雪狼道那边的。雪狼道离的是远了点儿,不过,只要把你的素鲲叫出来,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
“你别去。”宫岳瞪着他。
“我帮你画了雪……”
“你别去!”宫岳夺过狼毫,饱蘸浓墨,悬腕在深涧中一拖,拖出半圆的一团漆黑。接着,拎高笔锋又一拖,拖出道圆弧。
接着,他往圆弧的空白处几下一点,就成了排锋利的鱼牙。
有了这排利牙点题,你就能看出那半圆漆黑是条大海鳗的脑袋了。
宫岳往这脑袋顶上点了两下,成了对眼睛,再沿着脑袋往后撇几条弯线,就成了飘忽悠游的背鳍。
宫岳摘下眼镜,盯着纸上的海鳗看了一会儿,扔掉笔,扯过宣纸往地上一抛。
与此同时,他目光闪动,眉心间卷起一阵光风,只扑纸面。
被光风击中后,宣纸就像水一样漫漶开来,铺满了整个隔间的地面。
画上的峭壁深涧突然从宣纸上跳脱出来,拔地而起,矗立在武坤眼前。
小小的隔间和隔间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他们似乎刹那间从监测站主楼办公室移动到了夷则湖北边二十多公里的雪狼道里。
雪狼道是条狭长、蜿蜒的山谷。
从视野范围来看,在宫岳的素冥轮制造出的意识空间里,他们此刻相当于站在雪狼道拐弯处,半山腰一块突起的岩壁上,正对面是永不结冻的冰蓝飞瀑,脚下是几百米深的山涧寒潭。
瀑布从深涧上方飞泻下来,冲进涧底幽暗的深潭。
隆隆水声灌满了武坤的耳朵,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头发,冻得他不由得缩了下脖子。
寒潭一片漆黑的水面下有两团绿莹莹的亮光,就像两颗遗落在潭底的绿宝石。
宫岳上前一步,对着寒潭喊了一声:“屁仔!”
潭水翻搅,掀起浪花,一条硕大的海鳗从水面下探出头来。
海鳗通体漆黑,仿佛暗夜的化身,只有两只金绿色的眼睛亮得像探照灯。
它一探出水面就高高跃起,像蛇一样挺直身子,把凶悍的大脑袋凑到宫岳脚下。
它和宫岳对视的绿眼睛比窨井盖还大,眼中射出狂喜的精光。
它用尾巴拍打着水面,让自己的身子保持直立,然后张开三角铡刀似的大嘴,发出一声咆哮,仿佛是在回应宫岳的呼唤。
海鳗喉咙里喷出的气流吹乱了宫岳的头发。
除了嘴边这圈尖牙,武坤还看见了它深藏在喉咙里的那圈利齿。
这圈捕兽夹似的牙齿,能帮助它迅速把对手拖进自己肚子里。
武坤记不清多少次目睹宫岳这条海鳗外形的素鲲,吞饺子似的一口一个,轻松吃掉别人的素鲲、赤鹏。
素鲲,说白了就是阴族素冥轮力量的具象化身。
为了开发自己眉间轮的力量,阴族和阳族五六岁学画,十岁前就必须绘制出自己眉间轮的具体形象。阴族素冥轮的化身统称“素鲲”,阳族的赤明轮则叫“赤鹏”。素鲲可以是任何种类的水生动物,赤鹏则可以是一切鸟类。
有了具体的形象,阴族、阳族都能更好地学习使用自己的眉间轮。要一只看得见摸得着的动物听话,可比对着一股无影无形的力量发号施令容易得多。比如,你可以像对宠物狗一样,对你的素鲲说:坐下!趴着!
宫岳的素鲲长着海鳗的凶暴外形,具有海鳗一样强悍的力量。它是武坤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素鲲中最生猛、悍霸的家伙,却有个像开玩笑似的滑稽至极的名字——“屁仔”。
它以前可不叫这名儿。
它曾经有过一个和它十分相称的名字,可惜武坤已经想不起来了。
估计这条素鲲自己也不记得过去的名字了。
很久以前,叶明瞻还是个撒尿和泥玩儿的小屁孩儿时,无意中撞见了它。这小子指着它又跳又笑,对宫岳说:“你这鱼黑不溜秋的,真难看。不该叫XXX,应该叫屁仔,屁仔!”
打那以后,宫岳就管自己的素鲲叫“屁仔”了。
宫岳和屁仔对视了几秒钟,打了个响指。
屁仔立刻把比卡车头还大的脑袋又朝他们拱近了些。
一脚踏到屁仔头上,宫岳就进入了自己的素冥轮制造出的强大意识空间。他的头发瞬间长长,面孔年轻了十岁。他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变成了袒着右肩的湛蓝纱衣,脚上的鞋袜消失了。
他赤着的双脚,和屁仔漆黑的脑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歇落在这大海鳗眉心上的一对白鸽。
武坤盯着他的脚,一时有些发怔。
风把宫岳齐腰的长发吹得像黑缎一样飞扬起来,发尾扫到武坤脸上,他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把一只脚踏到屁仔脑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