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李文恪就迫不及待的爬起来,准备穿衣下炕,到外面看看。英守花劝阻了几句,可李文恪哪里肯听,英守花只以为李文恪是这几天在家闷坏了,因此也没再劝,由他自去。
坐起身来,从盖被子底下拉出上衣,李文恪不由得苦笑起来。涤卡褂子,中山装式样,两个口袋,还是带盖的,灰蒙蒙的蓝色。里面套着棉袄,同样的样式,只是没有领子,没有口袋,穿在身上就像个面口袋,更有甚者,纽扣还是盘扣!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来看,外衣和棉袄的颜色、式样都是土的不能再土。
有了上衣的打击,李文恪对裤子不再补什么希望。拖出来一看,果然,抿腰棉裤!算了算了,就这样吧!穿上衣服,猴急的跑出卧室。
刚出房门,李文恪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岁的孩子,家里哪有钱给买内衣内裤!或者说,这时候就是有钱,农村也没有卖小孩子内衣内裤的。当然好歹还有袜子穿。这可苦了李文恪,十一月的北风已经很硬,从毫无遮挡的小腿和棉裤与棉袄的接合处飕飕的吹到身体上,那滋味,无可言表。
李文恪使劲将棉袄裹了裹,尽力使它与身体贴紧。鼓起极大的勇气,穿过空旷的院子,打开大门,来到胡同里。
李文恪家是第二家,前邻刚刚盖起三间北屋,质量不错,四马攒蹄(房子四角的支柱用红砖到顶,里面为泥做的干坯。就如现在的框架结构房屋),前檐挂瓦。同样因为没钱,院墙没垒,只是用玉米秸围着房子扎了一圈篱笆当做院墙。
来到胡同口,记忆中的场景真真切切的展现在眼前:胡同口前是一条东西大道,向东不远就到了村口,村口紧邻一条柏油路,最早是由RB鬼子修的走军车的土路,历经整修,现在是一条六七米宽的大沥青路------在后世的话这个规格应该也就是只能算一条县路,甚至村内的街道也比这要档次高。但在当时,这却是一条两个地区间的主干道。从站的地方向西,一直走六七百米,就到了村西头,路口两边是仍然高耸的“围子墙”(如同城市的城墙,防范土匪、乱兵用的),围子墙外面是“护城河”,现在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功能,也没有了水,但是树木非常繁茂,多年来已经成了村民倾倒垃圾的场所,同时也是孩子们发泄自己旺盛精力的好去处。胡同南侧原来是一片菜园,现在逐渐开始规划房子了,但没规划的地方仍然是菜地,现在是冬天,菜地里只剩下了凌乱的白菜叶子、胡萝卜、白萝卜缨子。
四处观看,再与后世这里的情况做着对比,李文恪心里思绪难平。
这时,从西边走来一个人,李文恪细细端详,一直到这人走到自己跟前,李文恪才将他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合起来,原来是李文江老汉,按辈分李文恪叫哥,亲兄弟排行老四,李文恪快速回想了一下,现在他应该不到五十岁,但是农村人这时候都显老,看起来有六十多的样子。背着一个粪筐,手拿铲子,不停地向道路两旁张望,没看到李文恪。于是李文恪大声跟他打招呼:“四哥,拾粪呢!”
李文江吓了一跳,抬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李文恪。不由得大为惊奇:“哎呦,保卫(李文恪小名)啊!猛不丁吓我一跳。”用掩饰不住惊奇的眼光瞅着李文恪:“这是怎么了?出名的没嘴葫芦,怎么一下子这么会说了?”
听了这句话李文恪不由得面红耳赤。立即回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一直到上高中以前,李文恪都是一个内向、羞涩、不善言辞的孩子,甚至上课回答问题都会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直到上高中情况好转,更因为阴差阳错考上了师范,注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这才自己硬是改变了形象,虽然大多数时候仍然是沉默寡言,但是待人接物以及正常的人际交往都很自如了。也使得以前的乡亲们改变了看法,“不出头”“不懂礼节”的评语才逐渐销声匿迹。而现在猛一听到文江老汉说起来,李文恪一下子被自己的年少无知弄得满心羞愧。
看到李文恪红了脸,李文江以为把李文恪说羞了,赶紧说:“哈哈哈,你看这孩子,害羞了。四哥逗你玩呢!会跟乡亲说话多好啊,多懂礼节呀,四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文恪心里感慨:我现在都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如果还连起码的人际交往场面话都不会的话,真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于是也笑着说:“不是,不是,以前年龄小,不知道该怎样跟人打招呼,怕说错话,现在我知道了,打个招呼嘛,该叫人叫人,想说啥说啥,就行了。”
李文江大为惊奇,大爷(李文恪爷爷)家的这孙子真是不一般,平时没言没语,以为是个没嘴葫芦,可是一开口就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比一般成年庄户人说话都有水平。
惊奇归惊奇,李文江也没往其他方面想----当然,即使他想也绝对想不到重生这件事上去。又随便闲扯了几句,李文江老汉就继续拾粪去了。
不多时,早期的人们陆陆续续走过,有到承包地去看看小麦长得怎么样,有没有被野兔糟蹋了;有的挑着尿罐,把收集多日的人粪尿挑到园子里,浇到越冬的蒜苗、大葱里的;还有赶着大板车,去兰洲县城的。李文恪一一与记忆中对上号,开心的笑着跟人打招呼。大家一如李文江老汉,大感惊奇,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匆匆说上几句话,就各忙各的了,但李宗信(李文恪爷爷)家的孙子一夜之间变得能说会道,还是让猫冬扯闲篇的乡亲们很快传的几乎全村都知道了。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整个村庄在冬日的朝阳下露出了它的全貌。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村,具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鲜明的时代印记。放眼四顾,附近因为是近些年新规划的房子,因此普遍较新,四马攒蹄,有几口房子还挂了皮(墙体的内层是土坯,外面包了一层红砖);院墙普遍是玉米秸扎的篱笆,或是土坯墙,但都较矮,高的也不过平头顶。李文恪不由得连连感叹:这要是来一个小偷,岂不是就是一个不设防的村庄!可是接着又自嘲的一笑:就这个经济条件,有啥可偷的!架起院墙,不过是为了分个里外罢了,院墙的防卫功能?还是拉倒吧!“防君子不防小人”就是说的这种院墙。回过神来细看,就看到因为时间还短,有的规划了宅基地却没钱盖房就空着,因此这一片房子就显得稀稀落落,不成村庄模样。但向西看,因为是老宅区,房子都紧挨着,但绝大多数都是土坯房,麦秸顶,麦秸经过好几年的日晒雨淋,已经变成了黑色,间或因为有漏雨的地方,新补了麦秸,显出明媚的黄色。黑顶,黄墙,落霜的街道在朝阳照耀下闪着金光,偶尔从哪家传来一声鹅叫,或者牛、马、驴的叫声,就如一幅水墨画,在李文恪眼前展开。
虽然冷的直打哆嗦,李文恪却舍不得立即回家,站在宁静的乡村街头,李文恪的心情更加的宁静。过去的已经过去,即使再留恋不舍也不可能再回去,再换个角度想,现在我来到了这里,不就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现在能在父母、亲人俱在的时候,来与他们更好的共度人生吗?现在让父母亲人生活的幸福一些,以后即使车祸重来一次,自己不也是能与父母亲人拥有一段曾经幸福的时光吗?那样,无论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痛苦也能减轻一些吧?
想到这里,李文恪豁然开朗。
以我一生,尽我所能,为亲人朋友提供美好的精神生活和富足的物质生活,让他们不为柴米油盐发愁,不为寒冷饥馑而忧,孝亲敬老,父慈子孝,含饴弄孙,对一个重生人士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
如果在重生以前,这种感触李文恪是不会有的。有没有当亿万富翁的想法?当然有,但是要让他为此去付出努力,却又会打退堂鼓。有没有高踞庙堂的想法?当然有,同样会因为思前想后觉得困难重重儿放弃。本质上,他是一个生性淡泊或者说懒散的人,有不安分的心,却没有相应坚定的毅力,是一个想法很多,行动力却不强的人。
但是,在今生,现实却逼迫他非改变不可了。不说别的,现在在户外才呆了多长时间?本就不怎么保暖的棉衣棉裤就已经被北风吹透了,浑身冻得起鸡皮疙瘩,两脚更是麻木的失去了知觉。看着周围的环境,再加上切身体会,李文恪觉得,这一世,有些想法,有些性格,是必须做出改变了。实际上,改变也不是那么的可怕和不可接受,自己主动跟乡亲打招呼,不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吗?
打定了主意的李文恪,再次裹了裹棉袄,快步向家里走去,脑海里响起了那首诗: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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