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地升腾起薄薄雾气,初醒的阳光被折射出多彩的光芒。夏季日长夜短,屋外虽已大亮,但整座藏音阁仍然安静的矗立在云雾缭绕的园林之中,一片静谧。
叶子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来,盯着正在梳妆的爱卿看了半天,“卿儿,你这又是闹哪样。今天又不当值,起那么早干嘛。”
爱卿背对着叶子坐在梳妆台前,动作娴熟地将头发一把揽起,用红色细绳轻轻一扎。镜子里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十分精神爽朗。还拍了拍自己的脸,满意的点点头,“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
叶子耷拉着眼皮,心里嘟囔着无利不起早,打算再躺下睡个回笼觉。爱卿突然扭过头一脸严肃的问她:“你是不是在笑我无利不起早!”叶子吓得急忙摇摇头,“不是不是,你这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爱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对着模糊的铜镜左照照又照照,“是也没啥。我就是要无利不起早,我就是要第一个冲到账房,第一个领到银子!哈哈!”
叶子嘟着嘴,看着她那样儿觉得自己也甭想睡了,于是边穿衣服边道:“整个藏音阁就你最积极了。大清早的,估计到时肯定就你一个人去领钱,没人跟你抢的。不过听说账房管事的老头叫周大金。出了名的小气,好色,外加碎嘴子。待会过去你可得听话些,否则让他抓住把柄,一定添油加醋地给你传遍整个藏音阁。”
叶子说了半天见爱卿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坐在那里拿着篦子一遍遍地梳着马尾辫,便起身准备叠被子。爱卿此时心中的热情被叶子的几句话消了七八分,因为她只要一想象到金声鄙视自己的眼神,就莫名其妙的不舒服。爱钱不是坏事,但是不能被他瞧不起!于是她讪讪地回头说:“叶子,要不——咱们晚点儿去?”
叶子呵呵一笑道了声好。
一个时辰后。
“啪!”房门被推开,爱卿拖着叶子大踏步地走在前面,叶子拎着手绢一脸不乐意地跟在后面。显然,这个点儿还是太早了些。
待走到账房门前,叶子揪住爱卿的袖子低声对她说:“进去后你可得收敛点,惹了周大金小心领不着月钱。”爱卿皱着眉头严肃地点了点头。
“咚咚咚”
“进来!”闻声如见人,这周大金肯定长的像乌鸦一样。爱卿如是想着推门一看,屋子里竟塞满了人。看衣着,有丫鬟,有艺妓。中央的书案后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左手飞一样的打着算盘,右手奋笔疾书,忙的不可开交。爱卿心想这个男的肯定就是周大金了,看他那长长的下巴,黝黑的皮肤,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长得还真有点像乌鸦。
由于房间小人又多,爱卿和叶子只能不停的往后站,都要挤到门外去了。爱卿十分不满地回头用眼神儿质问叶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没人跟我抢吗?再晚点就得被挤到门外去了!”
叶子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用眼神儿回答她:“我没撒谎,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屋里的算盘声突然停了下来。周大金手里拿着几张纸抬头问道:“哪个是小荷?”
“在!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脸兴奋地接过周大金手里的几张纸。
“总共是五百三十四两七钱,已全部还清。明天赶紧走人吧!”周大金说话的态度虽不和善,但那个小姑娘闻言竟喜极而泣,将那几张纸牢牢地握在胸前,对着周大金连声道谢。
爱卿又转过头去,用眼神儿问叶子:“这又是咋回事?”
叶子微微一笑,凑到她身侧耳语道:“原来今天是可以赎身的日子,怪不得人那么多。小荷姑娘攒够了赎身钱,已经是自由身啦!”
爱卿一听两眼放光,赶紧对叶子耳语道:“那得攒多少钱才能赎身?”叶子想了想对她说:“赎身钱一般包括卖身钱,生活费用,学艺费用。其中学艺费用最高,所以一般的丫鬟只要四五百两就够,学过艺的艺妓们就要一两千两了。”
叶子眼见爱卿的脸越来越绿,赶紧补充道:“别急,咱俩将来的月钱和赏钱可比普通的丫鬟艺妓多的多。”爱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只是眉头还没松开,一脸不放心的问道:“那咱俩得多少钱?”
叶子认真的算了算,突然想到了什么,十分担忧地回答道:“当初我是跟着其他姑娘学艺的,学艺费用自然不会很高。但是你——你是跟着金公子学艺的,我听人说有人为了听金公子弹琴,曾一掷千金。“
“千——!金——!”爱卿大叫一声,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心中充满了把自己一生都卖了也无法重获自由的挫折感。她张着大嘴,愣在原地。叶子对她挤眉弄眼她也视而不见,屋里其他人闻声投来或好奇或鄙视的目光。
“土包子!”说话人语气不善,叶子抬头一看,竟然是蓝凤儿!冤家路窄,爱卿和她一见面就硝烟滚滚,今天这场合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才好。不过见爱卿张着嘴没什么反应,叶子暂且松了口气。
周大金将手中的活放下,眼睛眯了眯,“你俩干嘛来的?”
叶子推了爱卿一把,让她总算回过神来闷闷回道:“我们是来领月钱的,可以领了先走么?”爱卿话语间早已没了来时的兴致。
“这么早!得,先过来领了吧!”周大金头也不回的从身后杂乱的书堆里抽出了账簿。
爱卿拉着叶子往前挤,周大金都发话了,周围着急取卖身契的姑娘们即使再不乐意也让开了道。蓝凤儿向前一步,挡在她二人面前。
“让开。”爱卿知道是兰凤儿,轻哼一声,连眼皮都不抬,觉得那样丢范儿。
“哼!我的丫鬟要是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就抽到她会好好说话为止!”蓝凤儿也没低头瞧爱卿,觉得她不配。
爱卿的手被叶子捏的生疼,为了钱没办法,只能先绕过去了。爱卿向左走,蓝凤儿也向左,向右走,蓝凤儿也向右,两个人左左右右,都没有让步的意思。蓝凤儿觉得头有点晕乎的时候,爱卿急忙停住,从她的身侧绕了过去。蓝凤儿止不住身体的惯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卿从她身边绕过。当众出丑又不好发作,蓝凤儿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盯着爱卿二人。
周大金笑呵呵的将银子放到两个丫头手中,对他来说这是戏钱。爱卿和叶子捧着钱笑的如沐春风,刚才的那幕不愉快也早忘的一干二净了。
这时,从蓝凤儿身后走出一位相貌中等但装扮华丽的姑娘,看她的行头估计是个小有名气但风华已逝的老歌姬,她向周大金行了个礼面无表情的说道:“周大金,奴家记得丫鬟们做错了事儿,是得扣工钱的吧?”
“有话直说。”周大金有些不耐烦的将手里的账簿扔回身后的书堆中。
那歌姬微微一笑,用手指向了爱卿,“上个月这丫头给客人送错了菜,惹的老主顾很不高兴。还听闻她当值的这个月摔碎了不少青瓷碗碟。就这还给她发工钱,让她赔钱还差不多。”周围围观看戏的丫鬟姑娘们也都跟着窃窃私语起来。
叶子看着爱卿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到最后竟然有些笑意露了出来。冷不丁在心里打了个哆嗦小声劝道:“好卿儿,我把工钱给你一半,别生气,忍住忍住!”
蓝凤儿急忙上前一步对老歌姬感激一笑:“何止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旁边的那个丫头前些天上菜时打翻了茶水弄了客人一身,客人大发雷霆,还好当时宝嬷嬷在场,要不指不定得闹出多大事儿来!”
周大金拨弄着算盘珠子,无意识的点了点头。藏音阁花魁对战两个黄毛丫头,一边倒的戏,不好看。他心里虽然对蓝凤儿也瞧不上眼,但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驳了她的面子。于是无奈的将手往叶子和爱卿眼前一伸道:“拿来吧。”
叶子强忍着眼泪,满脸不舍。刚要将银子放到周大金手上,却被爱卿抢了过去。爱卿掂量着手里颇有分量的银子,对蓝凤儿咧嘴一笑,然后冷不防将银子一股脑儿砸了过去!蓝凤儿捂着脸哇哇直叫,爱卿紧接着冲了过去,踩住她的裙摆用头将她撞倒在地。由于一切太过突然,等周围人反应过来,爱卿已经骑在兰凤儿身上获得了绝对优势,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对她的脸是又搧又挠。不管周围人如何对她拳脚相加,她就是不放手,反而更用力的扯住蓝凤儿的头发,疼得她鬼哭狼嚎。
此时账房里打架的,拉架的,冷眼旁观的,火上浇油的都搅和在了一起,上演了一场摧枯拉朽的大戏。
可小孩子的力气毕竟有限,没过多久蓝凤儿就挣脱了爱卿的手反将其推倒在地,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指着她的鼻子一顿臭骂。爱卿两手护着脖子,憋得白眼都翻了出来。叶子也被那老歌姬按倒在地,想帮忙也力不从心,急的又哭又叫。爱卿恍惚看到蓝凤儿将手高高举起,耳边掌风猛烈,心想若挨了这巴掌耳朵得聋了吧。
“安——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喊声高压似的,穿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正要扇人的蓝凤儿也忍不住捂住耳朵。门咣当一声被推开,闯进来的人大声喊道:“爱卿小丫头在不在。”屋里的姑娘们都吓了一跳,停住手上动作向门口望去。爱卿也不管来人是谁哑着嗓子应道:“在,在!是我是我!”无奈周围一圈人围着,她也瞧不见喊她的人是谁。“哪儿呢?都让开,碍着爷找人了!”眼前的人群渐渐让开条缝隙,爱卿躺在地上头昏眼花有些看不真切,依稀可见一身深蓝色装扮的男子快步向她走来。
蓝凤儿还跪骑在爱卿身上,见来人竟是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蓝衣男子蹲在她二人面前,瞧了瞧躺在地上的爱卿,又瞧了瞧骑在爱卿身上的蓝凤儿,一脸嫌弃的喝道:“让——开——!”蓝凤儿愣了下急忙站了起来。男子用手拨了拨爱卿的头,“喂,你是爱卿?醒醒,问你话呢!”爱卿刚才被蓝凤儿掐的太久,一直处于缺氧状态,被他一拨弄脑子更是迷迷糊糊,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叶子急忙跑过来跪在她身旁给她顺气,“大哥,她就是爱卿。她受了伤一时说不出话来。”黑衣男子听后瞥了眼叶子,不置可否。
爱卿很快清醒过来,起身后她先仰着头向那黑衣男子道了谢。对方身材高大魁梧,像小山一样站在她身前,长相粗旷威严,大方脸,络腮胡,一双凶恶的小凤眼,但是——如此粗狂威严的大汉一手抵着腰,一手翘着兰花指玩弄头发是怎么回事!爱卿道完谢一时愣在那里,叶子则深深低着头装什么也没看见。大汉头轻轻一甩,将两鬓的留发绕到肩后,一副天生丽人难自弃的神情冷声说道:“跟我来,你师傅找你。”
爱卿被男子的表情动作震撼到,一时承受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她伸手拉住叶子刚要走,忽觉头上剧痛。“臭丫头!想走?没门!”身后蓝凤儿怒目圆睁,活像要吃人的母夜叉一样揪着她的头发不放。
“没门?门不在这儿么?”蓝衣男子一手抱在胸前,一手兰花指朝房门点了点。“要是姑娘还是觉得没门,老身就在你身上开个门如何?”他的兰花指慢慢从房门指向了蓝凤儿的脑门。蓝凤儿像触了电一般甩开爱卿的头发,不甘心的退到一边。周围那些本来还想继续凑热闹的姑娘们也低下头没了动静。
爱卿没想到这“美人叔叔”还有几把刷子,光是动动嘴皮子就让一整个屋子的人都消停了。刚才冷眼看好戏的周大金也咧着嘴附和着:“诶呦!这还劳驾王大侠亲自来找人。爱卿快别让你师傅久等,快去快去。”
爱卿给叶子递了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跟着这位王大侠出了账房。
叶子紧跟在爱卿身后,看到爱卿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左右摇晃,心想她早上还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好久,才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破落样子只觉好气又好笑。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伤的重不重?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爱卿回头一笑回了句没事,等转回头发现王大侠已经没了踪影。
屋外阳光灿烂和暖,天空万里无云。爱卿用凄惨的眼神看着叶子,叶子也用同情的眼神回望爱卿,真是送走了蓝凤儿还有师傅啊,爱卿心里哀嚎一声放开叶子的手向着不远处的金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园中一片由纯白色鹅卵石铺就的空地上,一位年轻公子,发束白玉冠,身着白色宽锦袍,腰围白璧玲珑带,意态悠闲的静立在那里,他两手随意的在身后交叠,手中玉笛在阳光下散发着翠绿色的光芒。爱卿悄悄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浑然忘记境况,隐隐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等着自己真好。“师傅,在等我么?”
“自是在等你......”
白衣公子的声音低沉淡漠,爱卿赶紧整整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一板一眼的说道:“师傅我错了。”说完悄悄抬头,见金声不做反应,遂提高声音说道:“师傅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金声侧头轻笑,“我不想听你的道歉,只想听听你为何出手伤人。”
爱卿惊讶的抬起头,他尽然肯先听自己的解释,急忙道:“我出手打了蓝凤儿,是因为她仗势欺人,触碰到了我的底线。”
“哦?”金声挑眉,转身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道:“那什么是你的底线?”
爱卿抬起头见他竟用玩味的眼神瞧着自己,有些不满的说道:“我的底线就是人身财产安全。”
金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俯下身子与她四目相对,“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人触碰了你的底线,你就会对她报复。今天也是因为蓝凤儿让你失去银子,你才会对她拳脚相加的,对吗?”爱卿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分析的好像也没错便点了点头。金声表情透着失落,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听爱卿鄙夷的嗤了一声,“不过师傅只说对了一半。”
“此话怎讲。”
“因为我说的人身财产安全,可不单指我自己,还有我周围的人。叶子的,大福哥的,梅子婶的,当然,也有师傅你的。”提到金声时爱卿觉得有些害羞,脸有些烧,“还有。今天若不是那蓝凤儿连叶子的钱也不放过,我夜不会出手打她。也许多了这十两银子叶子就可以早一天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哼,打她算轻的了我还想咬她踹她呢!”
金声闻言先是吃惊,而后眼中满了笑意:“那是为师误会你了?”
听他如此说,爱卿突然觉得很委屈,浑身上下的伤都跟着痛了起来,“嗯。卿儿本来是身上痛,如今心里也痛了。”
金声见爱卿像个头顶稻草的小乞丐,嘟着嘴对自己表达着不满,无奈的笑了笑,取出一瓶药膏,为她上药,然后又是道歉又是安慰,也不知今天到底是谁做错了事情又是谁来教训人来着。
这时,身后传来稀稀落落的说话声,只见刚才在账房里的姑娘丫鬟们正三三两两的从后门出来。蓝凤儿扶着老歌姬一瘸一拐的走在后面,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哪里还有一点藏音阁花魁的样子。连始作俑者的爱卿见了都吓了一跳,
“她这样子,估计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师傅,你说她会不会找我要伤药钱。”
金声嘴唇微抿,斜着眼睛瞧她,“恩,很有可能。如果她真向你要钱怎么办?”
此时蓝凤儿也注意到了爱卿的存在,二人四目相对顿时电光火石四溅。兰凤儿嘴上嘟囔了什么然后愤愤的转身离开。爱卿掐着腰昂着头,输人不输阵,“她来跟我要钱我也不怕,她敢来我就揍她个生活不能自理!”
“胡说八道!”金声一声怒喝,扬起手中的玉笛朝她头上砸了过去。爱卿吓得抱头求饶。却发现笛子根本就没有落下来。她意外的抬起头发现金声正一脸笑意的看着她,且笑意越来越浓,爬上他的眼角眉梢,最后冲破束缚的笑声回荡开来,如冲破浅滩乱石阻碍的河流一般。爱卿诧异的看着他,心急跳了跳。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原来他笑起来如此温暖好看,像极了溪水里玩耍的孩童,笑的肆意又张扬。爱卿看着看着也咧着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