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新年将至的腊月二十八日,敖日格勒的村口来了好几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了八九个人,人们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天在草原上和他们吵架甚至动械的旗长和公安局长一行人。
——胡嘎子的爹在哪里?
旗长问话的和善得让人能感觉到草原的风的柔和。
——走了,赶着羊群走了。
人们都这样说着,似乎确信无误。
——这大过年的去哪了?
——不知道,他找了几天娃子,没有找到就赶着羊出去了,我们还以为他去放羊了,再也没有回来。
——几天了?
——走了已经五六天了。
——他怎么一个人走了呢?去哪了——
——大概是回老家了吧!再也没有地方去,这地方又没有亲戚朋友。
——走了——
——那你们再看见胡嘎子了吗?
——没有,你们警察不是在找吗?
——没有找到。
公安局长声音洪亮地说。旗长瞪了他一眼,眼角斜斜,似乎在扫描草原深处的羊群。
——你们都找不到,我们哪里找啊——
在人们的不绝于耳的讽刺声中,旗长和公安局长将慰问品给各家发了,无声而返。
整个敖日格勒沉静在悲痛和无奈当中。
大年三十日晚上,胡六十四出现在了敖日格勒,这已经是他顺着羊脚印往西走了将近十天之后的日子了。
一个毫无兴致的年在无声中挨过去,只有那些孩子们仿照着大人们的惯常做法,在年三十日晚上给祖辈们烧香叩头,放了鞭炮,也尽量地守了岁,撩了火堆,放了鞭炮。在大年初一的大清早给父母亲磕了头,接着赶着所有的羊牲口出了门,面对东南面家乡的方向烧香磕头,放了鞭炮,然后将所有的牲口打出家门——名曰出新。而对大人们而言,这个年似乎是在别人家过的一样,一点也没有年味。
六十四回来之后,整日端着酒杯自斟自饮,他的心里在想:这一切难道是自己的过错吗?带他们来这敖日格勒的是他自己,让他们挖锁阳的也是他自己,让他们去草原戈壁上抓菜的也是他自己,他还打算让他们去打黄毛柴籽儿呢,可是,他再也不敢说出口了。他也是为了让大家在这片新的土地上能够尽快地富起来,可是结果怎么总是这样令人沮丧。他一声不吭地闷在家里,独自饮酒睡觉。
正月初三一大早,六十四出了门,来到敖日格勒最大的商场——光明商店,买了他一生当中最为贵重的礼当:两条红塔山香烟,两瓶汾酒。
然后来到了旗政府。
——老爹爹,过年好啊!
——过年好——你是来找人的吗?
——就是,我是来找个亲戚的,冷得很,我能进来烤烤火吗?
——进来进来,屋里暖和。
那个满脸长着疙瘩的老爷子正围着炉火,喝着浓酽的老茯茶。
六十四坐在那炉子的边上,那老汉就给他沏上了一杯茶。六十四急忙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红塔山香烟,拆开来,抽出一根,装给了老爷子。老爷子接过烟,六十四急忙掏出了火柴点上。老爷子悠悠吐出烟的瞬间,看见六十四将那包烟放在了老爷子的桌子上。
——喝茶啊,年轻人。是来找谁的?啥亲戚?
——是来找旗长的,算是个远方的亲戚。
——你是从哪里来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是从潴野泽来的,我爷爷让我来认老亲的,就怕他不见啊——
——我的苍天呐,这么远的来了,怎么能不认呢?旗长是个好人啊——
——我们也是多年没有联系了,我爷爷病重,让我来看看,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你就放心去吧,他的家就在里面家属院的三号院子。我领你走吧——哦——你先喝点茶,热乎热乎再说——
——还是我去吧,就不麻烦您老了,我去了慢慢喧,这亲戚远了,没有走,时间也长了,一时半刻谁也说不清楚啊。
六十四出了门卫室,进了家属院,忐忑不安地来到了三号院子门口。六十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更谈不上到他的家里,心里自然是惶惶不知所以,但是,他还是坚定地敲开了三号院子的大门。出门来的正是旗长大人。
——你是——你找谁呀?
旗长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满脸狐疑。
——旗长,我就是来找您的。
——怎么不太熟悉?
——我是从敖日格勒来的,我来给您拜年来了。
——敖日格勒来的?
旗长在脑海里迅速搜寻敖日格勒那天的场景,再从那场景当中搜寻眼前这个看似不凡的农民:难道是胡嘎子吗?旗长一时有点紧张起来,他不是跑了吗?难道他这是自首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六十四啊!
——胡六十四,那天你在吗?
——我怎么不在呢?我一直在呢。
——快进去吧,外面冷啊——
旗长让着胡六十四进了家门,开始了一次简单的也是令胡六十四彻底失望的谈话。
——旗长,我来没有别的意思,胡嘎子没有回来,村上的人还在找,我们是想找您商量一下我们的户口的事情。
——户口怎么了?
——我们还没有户口啊?
——哦,我想起来了,户口的事先不要谈。这不是过年吗?来我们喝酒——
旗长说着话,脸色稍稍舒展,给胡六十四倒了一杯茶,又给胡六十四斟了一银碗酒。
——过年了,到了家里来就是我的客人,敬你一碗酒,祝你新春快乐!
——旗长,我喝,谢谢您了!
胡六十四咕噜噜将那碗酒喝了。
旗长又倒了第二碗酒端在了六十四的面前,笑吟吟地看着六十四。
——小伙子,我们上次的做法不好,让你们受惊了,这碗酒给你压个惊!喝了——
胡六十四诚惶诚恐,接过那酒,咕噜噜又喝了。
——旗长,我们来敖日格勒已经七八年了,地没有敢多开垦,水也没有敢多浇,我们没有户口啊——
——户口的事是公安局派出所的事,完了我让他们给你办,好吗?
胡六十四一听旗长如此爽快,端起碗来,将第三碗酒敬给了旗长。
——旗长,我代表家乡的父老乡亲给您敬个酒,谢谢您!
——胡六十四,你把这碗酒喝了,有什么事我都帮你们办!
胡六十四咕噜噜将那第三碗酒喝了。
——小伙子,我现在也喝三碗酒,然后我们再说话啊——
旗长自己端起酒碗,一连喝了三碗酒。
胡六十四感觉自己头开始犯晕,眼神开始飘忽,他极力稳定自己的神智。
——旗长,我们家乡那潴野泽干枯了,地没有水浇了,我们是没有办法才来这里讨生活的。我们来这里就开垦了一些地,也不多,收成够填饱肚子;又抓些发菜,卖掉换些钱买些穿戴,没有想到这是破坏了草场,这是我们的错啊——
——为了讨生活,在这里抓点菜,种点地,我都理解,我们蒙古族的祖先也是流落着过日子的,怎么能不理解你们呢?可是,兄弟,我把草原点了——
旗长端起一碗酒,倒进了嘴里。
——不瞒你说,我这是犯了大错了。你看,大正月的,我们家里的人都不在,你知道干什么去了?她们都收拾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已经被人告到盟上了,我被免职了!现在暂时还没有宣布而已——
六十四猛然酒大醒。
——我的老天哪,这是我们给您闯下祸了!
——不是,这是我自己闯的祸!和你们没有关系。好了,这些都不说了,我敬你一杯酒,请你代我向你们村上的人道个歉,我对不起他们,一是我把你们的人给弄丢了,一个人在黑风暴当中究竟会怎样,谁也不敢想了,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辈子心里难安啊;二是我把你们也给害了,我估计你们的户口问题可能有难度,如果没有火烧草场的事,这户口的事也是个小事,更何况你们都来我们敖日格勒已经七八年了,敖日格勒是个好地方,养活你们几十口子人是没问题的,可是眼下,就很难说了。带我向你们的家乡的人道歉吧!
——旗长,怎么是这样呢?我,我喝——
酒气加上旗长的意外解释,六十四一时心潮激荡,不知说什么表白自己的心情,端起酒碗来,咕噜噜饮尽。
——最后我正告你,你也回去给你们家乡的人捎话,再不要破坏环境了,那样受害的不仅仅是我们,也包括你们在内,无论到了哪里,在任何时候!
——旗长,我们该回了,该离开了——
胡六十四含含糊糊唠叨着,晃晃悠悠出了门,身后跟着旗长,提着礼当。
胡六十四是被一个内蒙古骑警送回家的,那已经是次日的中午了。
人们聚集在六十四的屋子里,等待他的解释,或者是等待他对这两天的行踪的解谜,可是,胡六十四眼睁睁看着黑乎乎的屋顶,呆痴痴的一言不发。
——你究竟是去了哪里?怎么让警察送回来了?
胡喊山在旁边第一个问,满脸的气愤和不满。
——娃,你快说,你怎么样?
胡六十四的老妈坐在炕头,皱纹瞬间布满额头。
——妈,我见了旗长——
六十四躺在炕上,歪过头来说。
——你找旗长干什么?他们打你了吗?
老妈脸上的皱纹如地壳运动一般,迅速变成了高山深壑。
——旗长把我灌醉了——
六十四终于说话了,说了一句话就哈哈笑将起来。
其他的人没有一个敢笑的,都呆呆听着他像深夜一样莫测的笑声。
——灌醉了就把你送到公安局了吗?就挨打了吗?
——没有,他是个好人,没有打我,他和我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