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对旗长的憎恶顿时消减了许多,很多人同时出了一口长气。
——那他说什么了?
——他还让我们走吗?
——他把我们的人呢?找不找?
——他把你灌醉就完了?不行,这是个老滑头!
……
——他烧了草原,犯罪了,免了官了——
接着六十四就开始呜呜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凄惨苍凉。
——他免了好,你哭个啥?
——就是,免了他就有我们的活路了!
——有可能他们就不管我们了!
——我们可以继续抓发菜,继续在这里生活了!
……
——不,我们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了!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胡六十四越发哭得恓惶不堪。
胡喊山看着儿子整日躺在炕上闷闷不乐的样子,担心这娃子会不会出事啊!他主动来到了六十四的屋里。
——这地方怎么样,六十四?
六十四被老爹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稀里糊涂,他看着老爹木然的神情,知道这话的背后是老爹的担忧。
——爹,我们这是在饮马湖的哪个方位?
——西北面啊,你忘了吗?
——爹,我爷离世的时候让我们去哪面?
——你爷说去西面。
——爹,为啥要去西面?
——西面——西面人少啊——
——爹,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娃啊,我都六十多岁奔七十的人了!
——爹,这地方比起我哥那地方,哪个地方好一些?
——那里是玛雅雪山下面,我们这里是草原啊。草原是放牧的地方,玛雅雪山也是放牧的地方,都是牧人生活的地方,一个地方是藏人,一个地方是蒙古人。可是我们既不是藏人又不是蒙古人,我们是汉人呐!
——老爹啊,我想去看看我哥。
——你哥,看看又能怎么样?
——我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
——也对吧,我死了,你们兄弟俩要在一起啊!你就去看吧——
六十四启程去玛雅雪山下面的时候,正是农历的正月初七——人七日,人七日讲究是不出门的,这是一年当中第一个给人的节日。六十四还是出了门。
——人七日不出门啊,娃子。
六十四的老妈在一边唠叨。
——人挪了活,树挪了死。人七日我先挪一挪,看看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六十四喝了他妈做的两碗面茶,吃了三张油饼子,抹着嘴出了门。
当六十四来到了张吴李家湾的时候,正是正月初十,张吴李家湾的人们正准备闹元宵。家家的门口挂着灯笼,各色各样,花里胡哨,甚至有的上面还写上了谜语。
——是一个大庄子啊!
胡六十四看见的张吴李家湾是那样的庞大,村子外面的田地呈现出往日饮马湖的宽阔,阡陌纵横,田埂上布满各种树木,像护卫庄稼的守田人;村庄的街道井然有序地排布着,将各家的房屋院落分割开来;白杨树、沙枣树、槐树、柳树的枝干在早春时节已经发出青灰的气色,给村庄增添了来年的活力;炊烟缭绕着屋顶,整个村庄弥漫着节日晚饭的香味。胡六十四从这些香味中知道有的人家做的臊子面,有的人家做的是烩菜,有的人家做的是面片,有的人家煮的是羊肉。
——一个好地方啊!就像饮马湖一样。
胡六十四走在村庄的巷道里自言自语。
——娃子,胡五十六家在哪里?
胡六十四在一家的门口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一个寨子大门口挂灯笼,随口问道。
——怎么这么长的名字?没有这么个人家啊?
孩子扭过头来,有些吃力地站在梯子上回应。可是他又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太完善。
——你说的胡家吗?
——就是。
——他多大岁数了?
——五十多了。从饮马湖来的。
——那就是胡四爷家。我领你走。
那小伙子三步两步从梯子上面蹿下来,领着六十四来到了一个偌大的庄子门口。
庄子是土夯起来的,足足有三米之高,门楼又高出院墙一尺多,完全是木头做的,还有镂花,门口贴着红红的春联,又长又宽;门楼的左右各挂着一串灯笼,看来已经准备好了在夜幕降临时点灯。门口有一个长条的石块,一尺来高,上面还凿了一个斜孔,显然是拴马用的,这就是上马石了。
——四爷,来人了!
那小伙子在门口大声喊。
——谁一个?
——我是高白雨。
门里出来了一个小一点的小伙子。
——胡二少,你们家的亲戚来了——
——进,屋里进——
那个叫胡二少的小子让着六十四进了那高大的门楼。
——哎呀,我的兄弟来了!四辈,这是你二爹啊!
——快来给你二爹拜年,磕头!
——二爹,我给你磕头了!
胡四辈跪在地上,挷——挷——挷——磕了三个头!
——你们两个也傻了吗?胡二少,胡尕牛给你二爹磕头!
那两个也爬在地上嘴里叫着二爹,磕了三个头。
——这个娃是谁家的?
——这是本地大户,高家的,高桌儿的娃子,叫高白雨!
那娃也急忙趴在地上,挷——挷——挷——红着脸磕了三个头!
——你看人家的娃娃,我们的这几个没囊气的货。
六十四急忙掏出了四张五块的新钱,给四个娃娃发了年钱。胡家弟兄三个没有推脱就接在了手里,高白雨看着展绷绷的新钱,再三推脱,最后接在手里踏实地捏紧了。
——我走了,胡四爷,你们喧啊——
那高白雨拿着钱,退到了门口说。
——快去叫你妈来!说你二爹来了——
五十六两鬓已经添了几根白发,拉着兄弟上炕。
——我说今个早晨的喜鹊娃在树上叫,那二爹来了!
辛水莲进了门,笑嘻嘻地红着脸,定睛看了一眼六十四,难掩喜悦地说。
——嫂子,你们都好着哩吗?
——好着哩,都老了。
——嘿,我都三十多岁奔四十的人了!
辛水莲倒了茶,擦了炕桌子,斜跨在炕沿上开始唠叨家常。
——你快去炒菜,让兄弟吃!
菜很丰盛,六十四吃得很有感慨:日子怎么这样的折腾人啊!哥哥因为他的爱情,获得了重生,竟然生活得如此惬意,而留守在那片原有的道德处女地上的人们却在四处逃亡,那么,生活真的不公平吗?
——你看看,三个儿子都这么大了!他们叫啥名字?
——来,老大,胡四辈,给你二爹敬酒——
——来,老二,胡二少,给你二爹敬酒——
——老三,胡尕牛,给你二爹敬酒——
酒过三巡,兄弟两个开始边吃边喝将起来。五十六开始询问家人亲戚的情况,毕竟他已经多年没有去过敖日格勒了。
——爹和妈都好吗?
——都好。
——二爹好吗?
——二爹,前年差点丢了老二。
六十四主动端了一杯酒,吱的一声咂尽了。
——啥?你胡说啥哩!
辛水莲在一边惊得抬眼一眨,又急忙把头埋下不敢说话了。
——二爹吃了一根锁阳,然后把一个铁环套在了老二上,取不下来了。
——他套那个东西干啥?
——去医院好不容易取了下来。
——那没有伤着吧?
——倒是没有。
——你这个碎东西,卵这个干啥!
五十六有点犯忌,也有点害羞,端了一杯酒。
——可是,现在,二爹就不见了。
——怎么了?
——二爹走了,赶着羊群,不知道去哪里了。
六十四开始抽泣起来。
——你倒是说啊,怎么了?
六十四这才断断续续、抽抽搭搭把事给说了一遍。同时端了若干杯烧酒。
——那最后胡嘎子也没有找到吗?
——没有。
——那就是说,那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吗?
——不能了,我也不想住下去了。
——那就来我们张吴李家湾吧,反正这个地方现在我说了还算。
兄弟两个这样说着,辛水莲在一边听着,随声附和。她一直以来怕见她的公爹,当年在石羊河岸边,在那般的阵势之下她离开了饮马湖,现今他们要来,几乎是全村的人都要来,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慌张,或者说害羞。毕竟她是不太光荣地离开了饮马湖的。而现今,潴野泽的水干了,他们都过不下去了,来张吴李家湾就是投靠他们。既然来投靠,她就是主人了,当年的情况已经彻底改变了,她应该以主人的身份来迎接他们。这样想来,辛水莲又有些自豪,她开始主动介入了他们的谈话。
——六十四,你不要担心,这地方好着哩,有地有水,怎么都能养活人。这回你先不要急着回,我们把房子啥都准备好,你们弟兄两个再去把老汉们接来。
辛水莲表态性的发言深深打动了六十四,六十四端起酒杯又干了一杯,原本是敬给嫂子的,可是他还是自己饮了。
——嫂子,这房子一时半会儿怎么准备啊?
——不要愁,我们家里老汉们来就住下了,再把西三间腾出来,你和三个娃子住。我妈家的房子也有几间空的,还有别人家的,我先给联系闲房子,一家子都有几间闲房子,每家腾出来一两间,总共也能腾出来十几间没问题。
——说的倒是,但是先要把户口落好,把地分好,这样他们来了就有了土地耕种,这才是大事。
五十六在一边打算着把土地倒腾出来,让他们来了好有地种。
五十六先和村上的老人们商量好了土地的问题,虽然是边缘的土地。
——地就是女人,只要勤耕,只要能够浇上水,什么地都是好地。如果把好地放在懒人的手里,就像把好女人放在没本事的男人怀里一样,肯定荒了。
老人们答应得很爽快。
辛水莲一家一家开始借房子,一面给公婆准备见面的新衣服。她走路的时候都在纳鞋底,要献给公婆一人一双新鞋。很快,这些工作全部准备停当了。
——你们去接他们吧——
辛水莲开始温柔而自信地对自己的丈夫和小叔子发号施令。
兄弟两个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