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胡二山骑着马来到旗政府大门口的时候,有人拦住他。
——哎——你是干什么的?下马——
——我是来告状的。
——告什么状啊?
——我的草场被人破坏了。
——你难道骑着马去见旗长吗?
——他在吗?
——在啊,就在房间里。那个开门的房子。
胡二山把马拴在大门的铁栏上,径直进了旗长的房门。
——我要告状!
——告谁呀?
——告我们庄子上的所有的人。
——怎么了?哪个庄子?
——敖日格勒。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从潴野泽来的。
——你们还不算正式移民。怎么了?
——他们破坏草原的地皮子。
——怎么破坏的?
那旗长的那双眼凝住了神看着这个奇怪的老头。
——他们专门制造了耙子——用钢丝做成的耙子,挨个儿抠,把草原上的草皮都抠下来了。
——他们无缘无故抠草皮干什么?
——说是为了抓发菜,卖钱。
——怪了,什么发菜?
——你不信可以去看啊,早晨的草原上人都扎成堆了!
——有多少人?
——大概有上百人哩!
——好了,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一家子可以留在这里,还有其他没有参与的人也可以留下,其他的人一律遣返回去,哪里来的回哪里!
——这简直是一帮匪民。
旗长十分生气。
次日早晨,旗长专门带着公安局的骑兵,荷枪实弹,来到了草原上查看情况。
熹微的晨光中,草原上果然布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们正扭动着身子,一抓一抓地抠着地面,所过之处,尘埃浮升,映在晨光当中像水雾一般。地面光秃秃的如铲扫过一般,寸草不留。
旗长带领公安局长和三十名骑警,站在晨光熹微的草原上看了良久。
——鸣枪示警!
旗长发令。
——啪——啪——
——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起,不要乱动!
公安局长骑在马上高声喊叫,声音在草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叫声,女人娃娃在枪声过后开始哭喊起来。
——把耙子都拿过来,全部拿过来!
人们一个个把耙子拿过来,堆在地上。
旗长看着这些闪着寒光的耙子,正如兵器一般,堆放在眼前,甚是扎眼。再想想来年这片土地上寸草不生,风沙肆虐,越发火上心头。
——你们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吗?
人群沉默了良久,他们知道自己在抓发菜,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我们抓发菜呀!
高嘎子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发出来,声音大得让所有人的脑袋一下清醒了:对啊,我们就是在抓发菜啊!
——抓发菜,对——那你们抓上发菜卖钱过日子,让这地方的牧民拿什么喂羊喂牛啊!
——我们抓的是发菜,牛羊又不吃发菜。
胡嘎子又一次大喊。这是他平日和他爹胡二山争辩练就的功夫。
——你们既然抓发菜,那你们的耙子上面怎么全是草啊!牛羊吃不吃草?
没有人再说话了。
——小的草根都被你们抠掉了,这草原上的牧民还活不活了?
有些人开始惭愧地低下头去,看着脚下光秃秃的地面。
——把那发菜袋子全部没收,放在一起!
这时候,有些人就舍不得了,他们知道那里面装的都是钱啊!一个个开始护着袋子不愿前走,有的女人直接将袋子抱在怀里。
——警察,执行公务!
那些骑警本来都列队跟在领导们后面,一声令下,全体策马而上,将提着抓子的人们团团包围。
——把袋子交过来!
有些胆小的开始将袋子悄悄交到了前面。只有胡嘎子扭着脖子,不肯将大袋子交上来。
——草原又不是你们的,我们抓点菜怎么了?
胡嘎子脖子里青筋暴起,脸色赤红,不依不饶地争辩。
——把那小伙子扣起来!
公安局长一声令下,几个警察下马将胡嘎子不由分说铐了起来。其他的人一看这个阵势,乖乖将那袋子交到了堆放抓子的地方。
——放火烧了!
——你们不能烧啊——
胡嘎子在警察的好多胳膊当中跳着高喊。
一股子烈焰随着那旗长的指示,腾空而起,劈劈啪啪烧将起来,将那个草原的太阳映照得格外寒冷。
——你们这样是违法的,你们懂不懂法律?不能破坏草场啊,它是草原的命根子啊,你们抓点菜是小事,可是把草场破坏了,牧民们就没有生活的根基了,你们知道吗?
旗长说得慷慨激昂,而语气比起先前温和多了。
——你们来自哪里就快快回哪里,我们这里可以放牧,但不能种庄稼,不能靠挖药材、抓菜来生活,三天之后,我们派车来送你们回去,这几天你们做好准备!
——不行,我们不能回去!我们回去连一口水都没有了!
胡嘎子在警察身边突然大喊。
——我们不能回去啊!
更多的人跟着喊叫,女人们又开始哭泣。
——怎么不能回去?你们那里也有发菜,去你们家乡抓吧!
——我们老家的湖泊都干了,河流也没有水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啊!
——你们不是来自潴野泽吗?那么大的湖泊能干了吗?必须遣送回去,不行!
——我们都盖好了房子,准备给在这里生活了。我们不抓发菜,行不行?
——不行,你们连户口也没有落,怎么能够在这里生活呢?谁答应让你们在这里盖的房子,啊?!
正在这个时候,北面的天空一疙瘩黑云翻滚而来。
——他们家在哪里?快快回家,黑风暴来了!
公安局长看着天色对旗长说。
——来不及了,他们没有经验,会出事的。
——全体骑警下马,保护老百姓!
这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开始胡乱跑动。
天色已经昏黄。黑色的云朵很快散发成了若干个黑疙瘩,那些黑疙瘩又旋即化解成了墨色的风沙,从不远处呼啸而来。那堆火在墨色云层的映衬下,红黑相衬,甚是鲜明。在黄色巨风的张扬之下,那红色迅即燃成烈焰,像一条火龙向偌大的草场扑去,继而点燃了南面的草场。那火像一面红色的缎子,向远方飘去,所过之处,地面变成了黑色的地毯。
——我的天哪,这是作孽啊!
旗长看着火迅速燎过草原的迅猛势头,长叹一声。
——不要乱动,就在原地,我们保护你们——
公安局长大声叫喊。
——保护百姓要紧,大家都不要怕,有我们在——
天色暗红,似乎那天要燃烧一般。
旗长在高声喊话,但是,从未经历过如此阵势的饮马湖人开始慌乱,旋即四散开去。
——开枪示警,不准乱动!
——啪——啪——
——不要乱动,千万不要乱动,我们在一起,原地等风过去——
旗长的再次喊话终于使人们安静下来,复又聚在一起。
就在人们慌乱不安的瞬间,天地已经一片漆黑,仿佛那地上的灰烬突然染黑了天空。
战马嘶叫,女人孩子哭喊,风沙如无数的手一样将人群推散,人们复又拢在一起;沙砾如刀匕一样,一粒粒刺在脸上生疼生疼,人们捂着头,蹲在地上,一个紧挨着一个。
瞬间,白昼变成了黑夜,只有一片红色在风的下方飘向远方。
——都不要动,原地手拉着手!
旗长顺着风向,摸索到了风的上源喊。
人群总算安定下来,伏在地上,如一堆冻在一起的牛粪,一动不动。
而那红色的缎子却在远处越飘越大,越拉越长,整个草场都被烧起来了!
旗长的眼泪滚滚而下,没有人能够看得见。
风沙比起先前小多了,但是看不见的沙砾还是没完没了地从北面横扫过来,打在人们的身上脸上。围拢在一起的人们裹着头,眼睁睁看着这可怕的黑暗,不可预知地等待着,不知道下面将会发生什么。
终于,天色微明,正如晨光一样,缓缓洒在草原上。仿佛时光在瞬间快速转动了一个昼夜一样,眼前的一切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而在人们的心目当中,这个世界的变化确实那般的巨大,只是一时说不出变化在哪里,又找不出变化的依据来,只有黄色的草场变成了黑色的地皮。
——草原啊,我的草场啊——
旗长站在空旷的原野上,声音无限苍凉地喊了一声。
风也小了许多,只是沙砾和黑灰还夹杂在一起,向南面吹去。
人们看见无尽的草原一片沉黑,被烧过的草场上到处是一点一片的灰黑,就连最为坚韧的芨芨草也只剩下了椭圆的黑根了。
来自饮马湖的人们站在原野上,各个脸上都是无尽的忏悔——似乎这风沙是他们的叫来的,似乎这火是他们点燃的,似乎这个黑灰的原野就是他们的罪证!每个人的脸上都黑黄黑黄的,黑得是灰烬,黄的沙土。
——胡嘎子怎么不见了?
有人在沉寂中猛然喊了一声。
——哪里走了,胡嘎子哪里走了?
——你把老子们的人弄到哪里了?
有人干脆站在了旗长的面前,涨红着脸责问。
——局长,那个小伙子呢?
——人呢?已经铐上了啊!找人,全体警员找人——
——四面散开找人!
风还是凌厉地向南面撕扯过去,那些警察们开始分散开来,寻找这个戴手铐的村民。
——胡嘎子——
——胡嘎子——
胡嘎子丢了。人们顿时陷入了另外一种恐慌,人们叫喊着,开始四散开去找人。
离黑风吹过时已经有半个小时之久了,如果胡嘎子在人们惊恐四散的时候开始跑的话,他终究也跑不了多远,但是,这毕竟是在完全的黑暗当中,如果有什么不测,那又要怎么面对呢?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在问责自己。
敖日格勒的男人留在草原上找人,女人和孩子开始返回。
当回去的人们找到了胡二山,将他的儿子胡嘎子丢失的事情相告时,胡二山正在羊圈里面数他的羊,看看是不是他的哪一头羊给风吹跑了。孰料风没有吹走他的羊,却将他的儿子吹走了。
——驴日的马下的,骡子群里长大的!说了不要去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偏要去!
——胡二爸,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大家和警察争论才被铐上了铐子的。
——啥?他们拷我的娃子干啥?
——说我们破坏了草场,嘎子就站出来和他们论理,就被铐了。
——论他妈的蛋,你们非要去抓菜,那政府是对的。拷了才对!
——可是现在连人都找不到啊。
——找不到,找不到死去!
胡二山原地坐在羊圈里,低头看着满地绿莹莹的羊粪蛋蛋,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之后,胡二山出了羊圈,独自来到了黑黢黢的草原上,看着满地的黑灰,两行浊泪从他的眼角流下,落在地面的黑灰上,瞬间无声而逝。
胡二山站在原野上,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自己的儿子。
许多的人都在荒原上如一群蚂蚁一般,在蠕动,在叫喊,在寻找。甚至只能听到人的声音,连人都看不清楚,因为那些人在烧得黑黢黢的荒原上,人和灰黑的草原几乎是融为一体的。
——谁把草场烧成了这个样子?
胡二山站在荒原上大喊。
——是旗长烧的,他让警察们烧的,烧我们抓的头发菜时大风起来了。
——旗长在哪里?这个驴日的,我看看——
——就在那边,坐着的那个!
胡二山径直走过去。
旗长坐在灰尘遍地的原野上,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变成了黑灰,怅然若失。
——谁叫你把草原烧了!啊——
旗长看着这个老头,似曾相识。
——你?
——我是昨天给你告状的人,是胡嘎子的爹!
——胡嘎子的爹?那你告啥状?
——那你怎么抓他们?抓,你就抓,你把草原烧了干啥?这草原烧了,我的羊吃啥去?啊——
旗长一时语塞。
突然,南面的地面上人头攒动而来,叫嚣声晃动草原。
——打人了,快点救人啊——
——打死这些土匪,叫你烧我们的草场——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是南面的牧民和村民打起来了——
公安局长在不远处回答旗长的话。
远处,牧民骑着马,手提鞭子,一面追打着村民,一面高声叫骂。村民们一面抱头逃跑,一面高声呼救。
——让你们烧,让你们烧草场,这就是烧草场的下场!打——
——快让警察维持秩序——
——啪啪——
公安局长举起手枪,仰天示警。
——都不要乱动,有旗长在,有警察在!
骑警们迅速又从不同的方向集结起来。
敖日格勒的村民们迅速跑回来站在了警察们的身后,骑马的牧民们则对峙在警察的前面。
——你们要干啥?啊——
——这是旗长!你们要干什么——
——旗长就旗长,问一问,谁烧了我们的草场,烧草场对不对?
一个牧民在马背上高声喊叫。
——是我烧的,你追打他们干什么?
——旗长,你不要庇护这些汉民,他们把我们的草场抠得连地皮子都揭起来了,我们也没有吭声,现在又烧了我们的草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大家不要激动,他们抠地皮是他们的责任,我们正是为阻止他们抠发菜才来的。火是我们点的,是为了烧掉他们抠的草,没有想到老天突然起了大风,谁知道啊——这些责任是我们的,政府赔偿你们——
旗长坦诚地解释。
牧民这才勒转马头,安静下来。
——我的儿子呢?你们不管了吗?
胡二山听旗长安抚完了牧民,在一边高喊。
——牧民们,我们刚才执法的时候铐住了一名抠草场的小伙子,戴着手铐,就在刚刚大风起来的时候,他乘天黑跑了,风大沙大,救人要紧,你们快帮着把人找回来,其他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说!
——找人要紧,大家都不要吵了。
胡六十四在人们喊叫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人群当中。
——快顺风找——
——往南面走——
一个牧民喊。
人们恍然大悟,顺着风迅速朝向南面散开奔去。骑马的牧民和骑警跑在前面。
直到天色将晚的时候,风停了,天空净了。
人们还是没有找到胡嘎子。
面前是横亘的腾格里大沙漠,他们看着夕阳映照下的金色大漠,无声地站了很久很久。
过了三天,胡二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赶上他的羊群安静地走了,人们都以为他这是去放羊了。
当六十四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的时候,首先来到了他二爹的小茅屋前。六十四没有找到胡嘎子。他坐在那低矮的泥屋屋檐下,无声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天色都暗下来的时候,还是没有见他二爹出门来。六十四心里开始发慌,悄悄站在那扇裂开了缝的门前,往里面看,里面安静得可怕。他在门口喊了一声二爹,没有人应声,他再喊,还是没有人应声,他推开小屋的旧门,发出可怕的惊叫——吱扭——屋里没有一个人。他就在那间安静得可怕的屋里喊叫。
——二爹——
——嘎子——
六十四被自己的叫声吓出了一身汗。
屋里空荡荡的,炕上的破棉被安静地叠放在炕脚头,炕上还摆着一张旧炕桌,炕桌上面摆着一个陈旧的木头烟盒,里面是旱烟,烟盒的旁边放着一叠旧报纸裁成的纸条,那是他二爹牧羊归来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拿起一张卷烟纸,用粗砺的手指将那旱烟渣捻碎在里面,仔细卷成一个烟卷,无声地点燃,享受这一天辛苦后的第一道盛宴。
六十四出了门,在院子里面喊了两声二爹,没有人回应,将那扇柴门掩上,急忙回到了自己家里。
——我二爹不见了,爹!
——几天了,可能是找胡嘎子去了。
胡喊山在炕沿上平静地说。
——那他的羊也没有在啊?
——前天就赶着羊出去了,没有回来过。
六十四出门又回到了胡二山的家门口,顺着羊群的脚踪,一直来到了村子外面。
那羊群的踪迹像一串省略号,一直引领着六十四向西面的大漠戈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