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着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从前的府上一大家子人都吃烟,这太后娘娘亲自赏的烟枪杆子,可叫家里的姐姐妹妹们眼红了,想摸一下也是不能够的!那也没法子,谁叫我是府里唯一嫡出的小格格呢!”姥姥小心地抚摸枪身,将它凑到唇边,细细地嗅,那样陶醉的神情,仿佛又吮吸到了昔日那美妙的味道。
“那水烟的味道呀,可真正的是好,那个时候有身份的人家都兴吃这个……,世道不同了,现在都不叫吃了,姥姥是再也吃不到了”姥姥咂一咂干皱的嘴唇:“也是你们这些孩子没福气,没赶上那个我们那个好年头……,那个时候太后娘娘器重,我阿玛的好东西多着呢!我额娘打小就跟我说那些个东西,将来都是要给我做嫁妆的。成套的紫檀家具、玉如意、金发冠、百福流芳的粉彩茶具……哎呀!那些好东西多的数也数不清……,你是没福见着了那些了……”
“……你要是想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个啥样子,那琉璃厂的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唉!也就只能到那里开开眼了,运气好的话,保不定还能看到从前府里头的东西呢……”
映祯的童年都是在琉璃厂度过的,谁家的店里卖什么玉器、谁家的店里又新入了啥宝贝,映祯都是如数家珍,渐渐地便混的脸熟了,大家也都认得她了,管她叫老格格家的外孙女。
直到自己十一岁那年大病一场,靠救济金生活的外婆哪里有钱支付一大笔的医药费,无奈之下,只好将自己身边唯一珍藏的那杆子老烟枪抵在了琉璃厂换了钱。半年之后,映祯又恢复了往日活奔乱跳的模样,外婆却渐渐地病了下去,年近九十岁的人,这一病就是精神恍惚。
映祯清楚地记着,琉璃厂一侧一条偏僻的胡同里某个幽暗狭小的阁楼上,病入膏肓的姥姥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年幼时的繁盛、年少时的变故、四十多岁被迫嫁人,经历了生女、丧夫、直到自己年近八十岁时有了唯一的外孙女映祯,方才觉得有了些生活的味道。
可惜好景不长,映祯三岁那年,她的父母乘坐飞往美国的飞机遭遇坠机,双双殒命,留下了年幼的映祯……,从此,映祯和那杆老烟枪便成了年过八十的姥姥仅有的寄托。
映祯清楚地记着自己拖着姥姥的手时,那瘦骨嶙峋的触感,手指长期摩挲烟枪杆子留下的硬硬的茧子,便是姥姥怀念从前的最好见证。从那个时候起,映祯便决心要快点长大,早日挣钱,将姥姥的老烟枪杆子再买回来。
然而,就在那时,姥姥熬不过就去了。
琉璃厂的老街坊们帮忙张罗着办了后事,映祯也成了孤女,被送往当地的福利院。
当福利院循例要帮她改名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孩却突然变得暴跳如雷,坚决的反对改成那红彤彤的名字。
她记得更小的时候她还不懂事,被同学笑话名字土气闹着要改名,姥姥却告诉她:咱们为着生活已经丢掉了老祖宗的姓氏,要是再丢了名字,那就是忘了咱们的根本。做人,不能忘了咱们的根本哪!那个时候她不懂,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能够丢掉。
那日,为了名字,她整整地闹了一夜,福利院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见过有孩子敢这样大胆地闹腾,全都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僵持到第二日早上,方才有了上头的批示,念在前朝后裔的份上,可以保留原来的名字。
名字保住了,映祯也着实出了一回名,因着这样执拗的性格和上头的特批,在福利院里没人敢认真拘着她,这也恰好合了映祯的意思。
每日放学后,琉璃厂、艺术村没由来地瞎逛,后来又迷上了画画。
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国内一流的响当当的工艺美术学院,总算完全脱离了福利院,真正地过上了独立的日子。
可是无亲无故的映祯也为大学高昂的学费而犯愁,她自小便混迹于琉璃厂,外面的世界接触的太少,每每面对外头新颖的玩意,都忍不住地发怵。好在琉璃厂的老街坊拉了她一把,一位古玩的店家看着她长大,便请了她来帮忙,再加上政府的救济,总算勉强让自己读完了大学。
古玩店的老旧玩意也让她着迷,尤其那各色的烟枪:镂金的、嵌玉的、珐琅造的、雕漆描花的……应有尽有,简直叫人目不暇接,那样雍容华贵的色调却又透着岁月沉淀的沉稳大气,那样幽然的韵味,叫她如痴如醉。
然而,总有一丝遗憾时时地萦绕在心头,叫她放不下挥不去。
大四那年,和伊莎结伴到黄山旅游,顺路见识江南古镇徽州的风采。
就在伊莎精心为父亲挑选歙砚的时候,映祯却被壁橱里的流云砚盒深深地吸引住了:大红的砚盒通体简明,只有几条微黄的线丝流穿其中,有说不出的古雅味道。映祯只觉得心砰砰地跳的厉害,打听到做砚盒师傅的住处,便不过一切地拉了伊莎寻上去。
当映祯亲自从砚盒师傅口中证实,此砚盒制作工艺为犀皮漆器时,她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是的,这些年来,自己走遍了京城古玩市场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寻到自己年幼时那模糊而幽暗的记忆、以及那微有凸浮的独特质感。鲜有人知道犀皮漆这个名字,便是一些老手艺人也坦言叹息,那工艺早已经失传,当今只怕是无人能制了!
映祯一度绝望,自己当年的决心只怕是要终身成为枉言了。然而当古书上记载:“文有片云,圆花松鳞青者般。近有缺面者,以光滑为美。”的犀皮漆跃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那样的心情,岂能是按捺得下的?
回到京城映祯不顾众人的劝阻,毅然决定推辞了刚刚签订的一项令人羡慕的高薪工作,打理行装,直奔徽州学习犀皮漆的制作工艺,至今已经是八年有余。
这八年来,映祯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虽然她窝在这小小的乡下地方,通过现代的各种通信技术看着自己的同学朋友丰富有趣的生活,时时也能有自己小有成就的手艺作为安慰。只是近来,映祯渐渐地产生了一丝迷惑,她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那样渴望又厌烦的感觉,常常叫她抑郁、无措、失落,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何而起。
直到今日伊莎来信,方才从自己的慌乱不知所措中发觉,自己早已经不是那个以犀皮漆为荣的映祯了,与往日大大不同的是,她不仅不以此为荣,甚至有些嫌着它了,怕因它而带来的土气感叫人笑话,因此而丢人。
丢人!映祯觉得此时此刻她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当初是有那么大的决心和热情要做犀皮漆,可是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一个善变的人。师父师母这些年疼惜她对犀皮漆的热爱和钻研,待她如亲生的女儿一般,师父甚至器重她更甚于大师兄,而今自己却便成了这样。
想当初大师兄私自拿了师傅心爱的霁红小碗出去时,自己也曾对大师兄生了一丝轻怠之心,怀疑大师兄是不是有些太过看重功利,如今自己却也走上了这样的路。大师兄尚且有许多难言之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而自己呢?
映祯只觉得羞愧的抬不起头来,就是当时大师兄事发,自己受了牵连,也没有如此地难受过。
映祯一下午没有出房门,午餐也没有去吃。面对师母关切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因着大师兄的事,师母知道她难过,也不敢过分地扰她,只是担忧地拉了赵二傻子问:“映祯这是怎么了?昨天出门还好好的,我瞧着脸上也有了笑影儿,怎么一转眼就又变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许瞒我。”
赵二傻子连声保证,胸脯拍的啪啪直响:“您放心,没什么事,许是这两天下雨着了凉!您别担心,我一会烧两碗姜汤给她喝驱驱寒气,好好劝劝她。要是再不行,我就带她去吴大夫那里开两幅药去,保证不耽搁……”
好说歹说,师母终于离开了,映祯觉得心里更难受了。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要是师父师母知道了自己心里的那些想法,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师傅本来就为着大师兄的事生了气,闹得旧疾又犯了,师母本就身子弱,这些日子已经是强撑着照顾师傅了,若是在为着自己的事病倒了,那她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映祯烦躁地翻了个身,枕边的硬物咯上了肩膀,是她随手带着的本子:里面有自己的写生、有自己突发灵感的一些创意、还有创作生活中的一些感悟,都一一记录在上面。
床边的书架上还有这样的十几本,都是这些年来的心血。师傅还曾经戏谑她说她这叫“不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