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映祯每日将自己关在工房里,对着几个瓶瓶罐罐打磨,冲洗,看着小碗上渐渐隐现出流彩般的线条,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失落,要是金貅在就好了!
师傅对映祯的小碗十分满意,每日都会密切地关注小碗的抛光情况。
每每色彩流溢增加一层,师傅脸上的笑意就会深上几分。
映祯不敢大意,展会的最后截稿期限就要到了,时间不允许她再产生什么误差,若是失败了,不仅是自己近半年的心血白白浪费,就是师傅半生的心血和名誉也将受到极大的损失。
师傅这两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大师兄的事和叶家风波在黎阳街传的沸沸扬扬,许多人已经对师傅的品行和教养弟子的能力产生了极大的质疑。
这中间自然少不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煽动与挑拨,可是众口铄金,师傅又不肯出去多做解释辩明。
此时此刻,也唯独有作品才能够打破谣言,终止传闻。
一切都只看自己的了!
映祯明白师傅此次没有拿出他自己的作品,而是以师徒合作的名义来指导映祯完成,是想将她推到众人面前,向大家展示漆坊的未来。
师傅是生了传承的心思了吧!
映祯觉得自己的压力很大,从来都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一样叫自己患得患失。
她无比地想念赵金貅,要是从前他一定会想着办法逗她开心,而自己心里一定会很高兴,脸上却要装出一副讨厌的样子。
想到从前映祯的眼泪又忍不住地流了出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这个傻小子,就这样走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她擦一擦眼泪,金貅知道自己的作品被选为展品,不知道他会不会去看?或许他可以看到自己的作品。
映祯笑了,他看到自己做到了,一定会高兴吧!
是的,是的,一定要做到,做好!
光阴在无数次的磨砺中悄悄溜走。
随着小碗的将成,进度也越发地慢了下来。
当流水将杂质一一地冲开,瑰丽的流彩夹杂着缥缈的金光便呈现在了眼前,如霞蒸水上,光没云间,如梦如幻。
“哎吆,真是漂亮!”师母由衷地赞叹。
笑意止不住地从师父的嘴角蔓延开来:“好,好,映祯,师傅没有白收你这个徒弟!”
师傅颇有些激动:“你做出了咱们漆坊最好的作品。”
他小心地捧着流彩金线小碗如获至宝,细细地端详它的每一处,生怕错过了丝毫的瑕疵:“不,我敢说,这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犀皮漆作品!”师傅哈哈大笑,眼中闪出晶莹的泪光:“咱们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这些宝贝,也可以展现在世人面前了!咱们老祖宗的智慧和艺术又可以流传下去了!”
映祯看着眼前满心喜悦的一对伉俪夫妇,彼此眉眼间流传着欢喜和赞叹,是那样的契合,那样的真诚,仿佛天地间最好的事情就是看着眼前的人高兴。
可是她的喜悦呢,由谁来分享?
映祯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孤单和失落过,要是金貅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真心地为自己高兴,为自己欢呼吧!
可是他在那里?
她无限惆怅地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夜空,繁星似锦,密密麻麻地叫人目不暇接。
映祯一时迷茫无措,却看到空中一道流星飞逝而过,格外地明亮。
经过了轻微的修饰,师傅终于心满意足地将小碗小心地存放起来。
距上报作品的最后期限也就只有几天的时间了,师傅很轻松地选定了作品。
作者一栏毫不犹豫地署名:陶映祯、徐致林。
“师傅!”映祯不敢相信,师傅竟然将自己的名字放在了首位,放在了师傅自己的前面,这将意味着自己便是这次展览的主要作者。可是师傅……
她觉得十分羞愧,她不过是按照师傅的指导罢了,今天的一切技艺、经验全部都是师傅半生呕心沥血的摸索和研究所成的结果,她一直想要和师傅说一声感谢,就是因为师傅的探索,自己才得以完成儿时许下的心愿,亲手制成了一杆老烟枪祭在了姥姥的遗像前,叫她老人家得偿所愿。
徐老看着映祯惶恐不安的神情,却是笑了。
他多年的愿望便是自己的手艺后继有人,能够安安稳稳地传下去,今日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他没有看错,映祯淳朴善良,热爱犀皮漆,又有悟性,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会叫自己失望的。这一回,他决定将映祯推送出去,也是叫她经经世面的意思。
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人的见识广博了,自然也就有了更多的沉淀、更多的内涵,这与她并非是一件坏事。
徐老笑着点点头,再次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英明无比。
他招招手,叫映祯坐下,认真道:“这一回的作品是你独立完成的,自然应该是你的主署名,我这老头子也不过是想偷个懒,沾衣一沾你的光罢了。”见映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打趣道:“怎么?师傅教了你这么多年,这点光都不肯让给师傅?”
映祯急忙摆手:“可是这回的贴金技术是您多次试验才发现的,映祯也不过是受了您的指教才做出来了,这都是您的功劳呀,映祯实在没有颜面接受这些荣誉。”
徐老含笑,这孩子是个明白的孩子,可就是太过执拗了!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这犀皮的做法,本来就是咱们的老祖宗经过几百年的研究改进才发展而成,这漫长的过程,并非是谁一人的功劳,而是成千上百人的心血与智慧。我虽然是犀皮漆仅有不多的犀皮漆工艺人,却也不能自私地将这手艺独霸,占为己有。任何工艺都应该有它的发展和改进,贴金,不过是一项进步,让咱们的漆器更上一层楼。既然是好的东西,就应该传播开来,与他人共享,共商改进。你是我的徒儿,我把它教授与你,它就是你的技艺了。我只要求你将它发扬光大,让咱们老祖宗的东西世世代代传扬下去。映祯,你明白吗?”
如此映祯也不好再推辞,心中却多了几分对犀皮漆的郑重。
拍照、提交、作品终于通过审核,确认参展。
师父师母十分满意这个结果,久违地松了口气。
赵金貅和大师兄都不在了,偌大的院落只有师徒三人显得空旷不少。闲来无事,师傅师母便将临近大门的两间倒座赁了出去。
因为门口多了两名壮年男子,映祯觉得不便,再也不肯多出门了。
其实,她还是有另一层担心。
上一回叶家小儿子的事情,因为叶家求情,师傅决定给他一次机会,暂且不予追究。可是到底是大师兄挑唆的原因传进了自己的耳朵,她后来也听到了一些传闻,姓钱的投资人放出风声:漆坊与他有合作,这回参展的作品如果他们出资了足够多的资金,漆坊就将作品卖给了他,署名也会是钱氏集团。
映祯与师父师母相处多年,自然之道师父师母并非是那样贪恋名利之人。既是有钱家有关,少不了有大师兄从中作梗,映祯暗暗叹息,这一年来自己经历了不少,想了许多事情。
如今回头来看,从前如谜似幻的情景,如云雾散去,豁然开朗。
是的,自己从前太过天真,对大师兄憧憬又依赖,反而迷失了自己,分不清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以至于迷茫之间被大师兄利用也无所觉察。
大师兄从来都是一个清傲的人,自己到了漆坊之后,师父师母待自己越发地疼爱,大师兄怎么能够平静地接受?从前她不能够体会大师兄的辛酸,反倒事事都要和大师兄较量,这叫大师兄很难过吧?
映祯想到大师兄看着师傅亲昵地拍着赵金貅的肩膀赞他聪明的时候,大师兄那不屑又妒忌的眼神,原来他们两个人的到来,对于大师兄来说,本来就是威胁。
想到大师兄从来都不肯提及的辛酸家世,想到大师兄对老实巴交的父母到来遮遮掩掩的惊慌,映祯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师兄的心思自己不是不懂,就是因为一直迷途,在错误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一步步地陷落下去。
大师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映祯只觉得心痛。
想到工房里保存的展品,映祯总觉得不够安心,自己已经失联许久,如今漆房的人又深入浅出,便是那些人有什么手段,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得逞了,自己和师傅的辛苦一年多的心血万万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
还有,就是希望一切平安,大师兄也好有个回头的机会,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徐老却是对映祯提及的事情置若罔闻,只道:“你师母这些日子要制些菜干留着冬天吃,你要多帮帮她。”
映祯自然要多帮帮师母的忙,她已经好久没有陪师母了。从前还有赵金貅帮忙分担,如今师母一个人,自己怎么能够看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