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师傅微微颔首道:“继续吧!”如佛音纶语般的,自己这是过关了!这叫映祯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自己也还不至于让师傅太失望吧?
她假装不经意偷偷望过去,只见师傅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顿时又泄了气:没有大师兄在,自己的手艺也不够纯熟精湛,很难独挡一面做出理想的漆器,至今也没有太出色的作品。虽说比赵二傻子强一些,但是到底学艺时间短,不如大师兄那般经验丰富,何况自己还牵连着大师兄的那件事,师傅应该不会再对自己报以什么希望了吧?
映祯不由黯然。
赵二傻子已经在那里拍着胸脯向师傅作保:“您就放心吧!这漆我一定会处理好,保证不叫映祯这边受一点点的影响。”
师傅点头,又嘱咐他几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映祯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师傅果然还是失望了,要是往日也定是再三嘱咐,而如今……映祯默默地筛选着碾碎的砖瓦粉末,那粉末匀细如尘,叫人恨不得将心也化成粉,和着漆,永久地封存起来才好。
映祯的心情黯淡,赵二傻子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他觉得映祯此刻就是个定时的炮仗,潜伏在幽暗的工房里,叫人心惊胆战,只怕一不小心就会碰触燃爆。
映祯苦闷至极,这样的局面也真是叫人难堪!该怎么办?自己已经差一点儿就毁掉了师傅的声誉,大师兄也因此被逐了出去,若自己再一走了之师傅门下仅有的三个弟子也就只剩下不成器的赵二傻子一个。
映祯摇摇头,赵二傻子怎么能够行?师傅今日身体有恙,师母本就忧心不已,大师兄带出去的霁红小碗已经不能够再呈上去了,必须要有更好的东西才能够拿的出手。只怕这便是师傅能够容下自己的理由吧!
她叹了口气,眼前如金的漆面上倒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叫映祯更加地失落,自己果然是极不堪的,连漆面上倒映出的轮廓也看得出随意挽起的发丝有多蓬乱。想象自己大龄未嫁,如今又为一向欣赏自己的师傅闯下了大祸,映祯只觉得想要一头扎进漆桶,再也不出来才好。
赵二傻子将筛过的砖瓦粉末收拾好,放在映祯常用的地方,抹了一把汗,小心打量着映祯的脸色,欲言又止。
映祯被他在近旁转悠地有些心烦,不欲理他,但是看到匀细如尘的粉末又不忍心,只好忍下烦躁,如往日般随意道:“有什么事?”话虽出口,到底也还是多着几分僵硬。
赵二傻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师母叫我去替她老人家再买些豆腐回来,好给师傅做腐乳。”又小心道:“你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买豆腐呀?映祯想起往日这些事都是他们师兄妹三个人一同做的。
师傅是绍兴人,除了自己的行当,最好的也就莫过于这一口家乡的老风味了,每餐必备。师父师母相伴近四十年,鹣鲽情深,师母自制的腐乳早已经深得绍兴精髓,叫师傅赞不绝口。故而,每隔一段时间的制腐乳也是坊内不可小觑的大事。
大师兄跟着师父近二十年,不仅手艺精湛甚得师傅赞赏,就连给师母打下手做腐乳也很有几分真传的味道。近几年师母年纪大了,买豆腐之类的辛苦事,渐渐地便由大师兄代劳了,用师母的话说:“见明辨豆腐的水平已经可以出师了。”
外出买货也是师兄妹几人最高兴的事情了。
平日里师傅严厉,大家说话行事总不自觉地带着几分谨慎的味道,难得放松。大师兄已经出师,颇有收入,平日里对她也很是大方。徽州的各色小吃:皇印烧饼、茶干、枣泥酥馃、蒿子粑粑……尤其是黎阳老街街尾的太和板面是映祯的最爱,每回出门师兄妹三人总是要结伴去解解馋。
映祯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赵二傻子却是有些手足无措。映祯手里的木勺顶在下颚上已经好一会了,那木勺还沾着砖瓦的细粉。女孩子家皮肤娇嫩,沾脏了不说,便是木勺已经抵勒出了红色的印子,也要好久才能消下去。
映祯这些日子情绪本就低沉,过一会发现了,只怕又该郁闷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样出神。刚才自己不过是问了一句,她便这样,要是再打断她,只怕是要生气吧?
赵二傻子略一犹豫,不管了,死就死吧,反正这些天她一直在气头上,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赵二傻子言出必行,轻唤了两声,映祯也没有什么反应。他为难地挠一挠头,伸手小心地碰一碰她。
映祯正在回味板面的滋味,猛地被呛了,回过神来。还是幽暗的工房,赵二傻子小心翼翼地站在自己的身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是在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去买豆腐吧?
映祯想到平日里都是大师兄和赵二傻子提着大包的东西,自己不过是挑束花带给师母,如今大师兄不在了,赵二傻子一个人……想到这里,映祯忍不住抬眼打量赵二傻子一眼:高大、消瘦、却也结实,抗一些东西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双手难敌四拳,想再多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映祯忽地就起来玩心,要不要叫赵二傻子出一回糗,叫他也知道大师兄的位置也不是那么好替代的。映祯想着,不由地又抬头看了赵二傻子一眼,却忍不住地笑了出来:秋后太阳最毒,赵二傻子干活出了一身的汗,想是筛灰的的时候忘记了,随手就抹了一把脸抹成了大花脸,自己却没有觉察。
哎!这个赵二傻子平日里虽然粗心莽撞,却也是头一回闹出笑话来。也难怪,这些日子大师兄不再,自己也是消沉不振,事情都落在了赵二傻子一个人的头上,连原本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也都抢着做了,大概是忙得更傻了吧?
想到这里,映祯不由地心软下来,自己虽然和大师兄亲厚许多,可是赵二傻子也从未表现出过什么不乐,不过就是人憨傻些罢了,再加上这些年手艺也未有什么大的长进,难免叫人轻视了几分。好在他待人还算诚恳,自己这些天也没少往他身上撒气,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脾气来。
想到这里映祯只觉得脸红,自己也真是,浮躁成这样,还不如前些年能沉的下来!还好赵二傻子不肯计较,要不然师兄妹之间撕了脸,叫师父师母情何以堪?映祯想的明白,忙迎了赵二傻子不解的目光道:“那就一起去吧,我也有些想吃板面了。”
赵二傻子闻得,立刻笑的见牙不见眼:“好啊好啊!咱们就先去吃板面!”
秋后的黎阳老街暖日洋洋,一如往日的热闹。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映祯觉得自己似乎又活过来了。叶老先生的歙砚、张家铺子的礼盒、朴岩堂的玉器、就连旗袍行的老板娘吴小姐也扭着保养得宜的水蛇腰同映祯打招呼:“哎呦,是漆坊的丫头呀,你家师母好久没有来光顾过我的生意了哦!”
映祯每一回同她说话都觉得她那一口软糯糯娇滴滴的吴语酸牙的厉害,私底下却有些羡慕,时常忍不住地偷偷学她说话,只是学的不伦不类,连自己也没法听下去。
映祯偷偷地叹口气,好在一旁的赵二傻子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指了远远地兰花布招牌兴奋道:“快看快看,咱们先去吃板面!”
映祯被他带着兴奋起来,那些许的不快也迅速地跑到了爪哇国去了,抓起赵二傻子的衣袖道:“我要吃大碗的,好久没吃过了,要过足瘾才行!”
“这算什么问题?”赵二傻子胸脯拍的啪啪直响:“要是不够吃,我的再分你一些!”
“就这么定了,不许赖账!”映祯被赵二傻子的热情感染,踌躇满志地奔向板面铺子。
一旁的面具摊后,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映祯不由地愣住了。
那是……大师兄?!
映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大师兄?
映祯猛地转过身去,清弱纤长的人就立在那里,纵然是被琳琅满目的面具遮住了大半,映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师兄!
她的心砰砰直跳,这些天她一直盼着能再见大师兄一面!
自从被师傅逐了出去,大师兄就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在哪里落脚?想到这里映祯愈加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大师兄。
她抬脚就要向大师兄奔过去,却看见大师兄轻轻地摇头,映祯一愣,大师兄示意她不要过去。
映祯只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快要出来了,她真的好想大师兄,只是想亲口问一句他过得好不好,可是……
映祯乞求地望向大师兄,只见大师兄宠溺地摇一摇头,指一指她的身后。
映祯不解,回身望去,只见赵二傻子大汗淋漓地奔过来:“映祯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吃面吧!”